司马睿-田余庆:释“王与马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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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田余庆:释“王与马共天下”



《晋书》卷九八《王敦传》:“〔元〕帝初镇江东,威名未著,敦与从弟导等同心翼戴,以隆中兴。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
《南史》卷二一史臣论曰:“晋自中原沸腾,介居江左,以一隅之地,抗衡上国,年移三百,盖有凭焉。其初谚云:‘王与马,共天下’。盖王氏人伦之盛,实始是矣。”
琅邪王氏诸兄弟与晋琅邪王司马睿,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结成密切关系。王导以他所居司马睿左右的关键地位,艰苦经营,始奠定东晋皇业和琅邪王氏家族在江左的根基,因而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语。王与马的结合,开启了东晋百年门阀政治的格局。
东晋初年诸帝,待王导以殊礼,不敢以臣僚视之。《世说新语?宠礼》:“元帝正会,引王丞相登御床,王公固辞,中宗(元帝)引之弥苦。王公曰:‘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元帝对王导,素以“仲父”相尊。成帝给王导手诏,用“惶恐言”、“顿首”、“敬白”;中书作诏则用“敬问”。成帝幸王导宅,拜导妻;王导元正上殿,帝为之兴。
“王与马共天下”,这并不是时人夸张之词,而是一种确有实际内容的政治局面。《晋书》卷六《元帝纪》,永昌元年(322年)王敦兵入石头,元帝遣使谓敦曰:“公若不忘本朝,于此息兵,则天下尚可共安也。如其不然,朕当归于琅邪,以避贤路。”同书卷九八《王敦传》记元帝言曰:“欲得我处,但当早道,我自还琅邪,何至困百姓如此!”元帝此时不敢以君臣名分责王敦,只得委曲求全,企图维持与王氏的共安。他请求王敦不要擅行废立之事,不要破坏“共天下”的局面。如果王敦执意独吞天下,破坏共安,元帝无以自持,就只有避住琅邪国邪这一条路可走。
徵之历史,“共天下”之语,古已有之,并不始于两晋之际的王与马。《史记》卷八五《吕不韦列传》,不韦为子楚谋秦王之位,子楚感激,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子楚允诺吕不韦共有秦国,这就是后来子楚得立为庄襄王,并以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的缘由。《史记》卷七《项羽本纪》,汉五年刘邦击楚,诸侯约而不至。张良曰:“楚兵且破,〔韩〕信、〔彭〕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汉书》卷一《高祖纪》记此事,“共分天下”即作“共天下”,师古注曰:“共有天下之地,割而分之。”这就是刘邦发使割陈以东傅海之地与韩信,割睢阳以北至谷城之地与彭越的缘由。
由于时代的推移变化,裂土以“共天下”的情况,西汉以后已经不存在了。“王与马共天下”,不再是指裂土分封关系,而是指在权力分配和尊卑名分上与一般君臣不同的关系。王与马的这种名器相予、御床与共的关系,发生在东晋创业、元帝壮年继嗣之时,不是末世权宠礼遇非凡,也不是阿衡幼主僭越名分一类不正常的情况。王导以一代名相处此而当世多不以为非分,这在历史上是罕见的。
为什么江左会出现这种政治局面呢?总的说来,偏安江左是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的产物,而江左政权依赖于士族,则是门阀制度发展的结果。士族高门与晋元帝“共天下”,归根到底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但是这还不能说明为什么是琅邪王氏而不是别的高门士族与晋元帝“共天下”的问题。晋元帝与琅邪王氏之间,尚有其历史的和地域的特殊原因,使之相互固结,因而形成王与马的特殊关系。
西晋诸王,或随例于太康初年就国,在其封国内有一段较长的活动时间;或虽未就国,但与封国有较多的联系。他们一般都重视与封国内的士人结交,甚至姻娅相联,主臣相托,形成比较密切的个人和家族关系。东汉守、相例辟属内士人为掾,此风在西晋时犹有遗留。西晋诸王辟王国人为官之事,史籍所载不乏其例。《华阳国志?后贤志》:常骞,蜀郡江原人,“以选为国王侍郎,出为緜竹令,国王归之,复入为郎中令。从王起义有功,封关内侯,迁魏郡太守,加材官将军……。”案同书《大同志》太康八年(287年)成都王颖受封四郡,蜀郡在其封内。由此至永宁、太安年间,蜀乱,成都王颖徒封荆州南郡四县(《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为止,历时十余年之久。所以司马颖与成都王国士人关系甚多,是可能的。《晋书》卷九○《良吏?杜轸传》,成都人杜轸,子毗,“成都王颖辟大将军掾”;轸弟烈,“为成都王颖郎中令”,皆属此例。《世说新语?贤媛》注引《晋诸公赞》:孙秀,“琅邪人。初,赵王伦封琅邪,秀给为近职小吏。伦数使秀作书疏,文才称伦意。伦封赵,秀徒户为赵人,用为侍郎。”孙秀于赵王伦篡位后为中书令,政皆决之。《世说新语?仇隙》注引王隐《晋书》以及今本《晋书》卷五九《赵王伦传》皆著其事迹,更是显例。《晋书》卷五四《陆机传》、《陆云传》,机、云兄弟,吴郡人,吴王晏出镇淮南,先后辟机、云兄弟为王国郎中令。《抱朴子?自序》丹阳葛洪,父为吴王晏郎中令,而丹阳亦吴王所食三郡之一。此皆王国辟属内士人之例。依成都国、琅邪国、赵国、吴国诸例推之,司马睿一系之琅邪王与琅邪国内士人交往,因而形成比较牢固的历史关系,是当然之事。
诸王所辟或所与交游的王国士人,如果出于国内著姓士族,其关系可能更为不同。司马睿之祖司马伷于西晋平吴之前徙封琅邪王,其时琅邪国内最显门第,当数临沂王氏。据《晋书》卷三三《王祥传》,琅邪临沂王祥于曹魏黄初年间为徐州别驾,讨破利城兵变,时人歌曰:“海沂之康,实赖王祥;邦国不空,别驾之功”。《北堂书钞》卷七三引王隐《晋书》,谓王祥“以州之股肱,纠合义众”,可证王祥有宗族乡党势力可资凭借。自此以后,王祥位望日隆,历居魏、晋三公之职,王氏宗族繁衍,名士辈出。像琅邪王氏那样业已显赫的家族,本不待琅邪王的辟举以光门户;而琅邪王欲善接国人以广声誉,却特别要与琅邪王氏结交。司马伷(死于太康四年,283年)、司马觐(死于太熙元年,290年)以及司马睿三代相继为琅邪王,与琅邪王氏家族交好联姻,前后历数十年之久。所以王氏兄弟与晋元帝司马睿在述及王、马关系时,总说是朋友之情、手足之谊。例如王导与晋元帝“契同友执”,“有布衣之好”;晋元帝曾对王敦说:“吾与卿及茂弘(王导)当管鲍之交”;王廙是晋元帝姨兄弟,他在疏中说:元帝与他“恩侔于兄弟,义同于交友”。除王氏以外,琅邪国内其它士族如诸葛氏、颜氏以及各色人才,司马睿亦广为结交,以尽其用。当司马睿过江为镇东将军时,《晋书》卷七七《诸葛恢传》谓“于时王氏为将军,而恢兄弟及颜含并居显要,刘超以忠谨掌书命,时人以帝善用一国之才。”“一国”,琅邪国也。
王、马关系固然有个人情谊为纽带,但又不仅如此,它更是一种以家族集团利益为基础的长期发展起来的相互为用的政治关系。如果家族集团利益发生矛盾,个人情谊一般就不起什么作用了。所以当西京覆没,元帝将立时,王敦居然“惮帝贤明,欲更议所立”;明帝初立时,“敦素以帝神武明略,朝野之所钦信,欲诬以不孝而废焉”。元帝惮王氏家族大强,也图用亲信以抑王氏。当王氏家族极力抗拒此举,甚至王敦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时,以恭谨见称的王导实际上也站在王敦一边。所以“共天下”云云,并不是王与马平衡的稳定的结合,而是在一定的政治环境下出现,又依条件的变化而变化的政治现象。当王氏家族认为有必要又有可能废立或自代时,“王与马共天下”的平衡局面就会有破裂的可能。当王氏家族的权势盛极而衰时,别的家族也可以起而代替王氏居于与司马氏“共天下”的地位。
南宋陈亮有感于晋宋偏安,如出一辙,山河破碎,吊古伤今,在所作《念奴娇?登多景楼》一阕中发问慨叹:“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门阀政治,也就是“门户私计”的政治,严格说来,只限于东晋,孙吴时还没有,南朝时又成过去,“六朝”云云,是陈亮误解之词。而东晋一朝的门阀政治,则是贯彻始终,发其端者,是琅邪王氏。
琅邪王氏王导、王敦兄弟与司马氏“共天下”,开创了东晋门阀政治的格局,建立了祭则司马、政在士族的政权模式,维持了一个世纪之久。诠释两晋之际的王、马关系,探索其形成发展的历史脉络,是理解东晋一朝门阀政治的重要一步。

“王与马共天下”政治格局的形成,既是琅邪王与琅邪王氏的地域结合,又有其历史原因。王马结合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西晋八王之乱后期即东海王司马越与成都王司马颖对峙期间司马越与王衍的关系。
八王之乱后期,惠帝子孙全都死亡,惠帝兄弟成为其时司马皇统中血统最近的亲属。成都王颖抢得了皇位继承权,称皇太弟,居邺城遥制洛阳朝政。东海王越是八王之中最后参与乱事的藩王。按血统关系说,东海王越是司马懿弟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高密王司马泰之子,于武帝、惠帝皇统是疏而又疏,同成都王颖居于惠帝兄弟地位者大不一样。按食邑数量说,成都王本食四郡,东海王只食六县,大小轻重迥不相同。永兴元年(304年)七月荡阴战后,惠帝被劫入邺,成都王颖更成为决定性的政治力量。但是不久,党于东海王越的幽州刺史王浚发兵攻邺,成都王颖和惠帝以及皇室其它近属逃奔洛阳,被河间王颙部将裹胁入关。这时候,惠帝兄弟辈二十五人中,只剩下成都王颖(原来的皇太弟,入关后被废)、豫章王炽(入关后新立的皇太弟,后来的晋怀帝)和吴王晏(后来的晋愍帝司马邺之父)。惠帝和宗室近属悉数入关,广大关东地区没有强藩控制,这是东海王越填补空缺、扩充势力的大好时机。东海王越的势力就是趁这个机会扩充起来的。
荡阴败后,司马越回东海国,又收兵下邳,取得徐州,控制江淮,进行了大量的活动。从此,徐州地区成为他的广阔后方。他部署诸弟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分守重镇以为形援。然后他移檄征、镇、州、郡,自为盟主,并于光熙元年(306年)把惠帝从长安夺回洛阳。接着,惠帝暴死,成都王颖、河间王颙相继被害,继立的晋怀帝完全在司马越的掌握之中。司马越在皇族中已没有强劲的对手,八王之乱至此告终。胜利的司马越赢得了疮痍满目的山河,也独吞了八王之乱的全部恶果。匈奴刘渊、羯人石勒的军队动辄威胁洛阳,使司马越不遑宁处。
司马越并不具备皇室近属的名分,号召力有限。因此他力求联络关东的士族名士,利用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实际力量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关东是士族比较集中的地方,他们的向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司马越统治的命运。但是关东士族同宗室王公一样,在十几年的大乱中受到摧残。有些人鉴于政局朝秦暮楚,尽量设法避祸自保。名士庾芗王室多难,害怕终婴其祸,乃作《意赋》以寄怀,宣扬荣辱同贯,存亡均齐思想。还有一些人逃亡引退,如吴士张翰、顾荣辞官南归,颖川庾衮率领宗族,聚保于禹山、林虑山。这种种情况,反映了很大一部分士族名士的避世思想和政治动向。司马越必须在星散的士族名士中找到有足够影响的人物列于朝班之首,才能号召尽可能多的士族名士来支持他的统治。夙有盛名的琅邪王衍被司马越看中,他们密切合作,共同经营一个风雨飘摇的末代朝廷。
王衍郡望虽非东海,但是是东海的近邻。王衍家族的社会地位,高于东海国的任何一个家族。王衍是其时的名士首领,以长于清谈为世所宗。据说此人终日挥麈谈玄,义理随时变异,号曰“口中雌黄”,朝野翕服。《世说新语》一书,记载了清谈家王衍的许多佚事。不过王衍的玄学造诣,声大于实,史籍中除了记他祖述何晏、王弼“贵无”思想和反对裴宓摹俺缬小敝说等寥寥数语以外,不言他对玄学究竟有什么贡献。清人严可均辑《全晋文》,竟找不到王衍谈玄内容的任何文字材料。王衍死前曾说:“呜乎!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从此,王衍就以清谈误国受到唾骂,至于千百年之久。
王衍主要是一个政治人物。他口头上虽说“不以经国为务”,自称“少不预事”,但青年时代就“好论纵横之术”。以后除了一个短时间以外,王衍始终居于朝廷高位。王衍之女,一为愍怀太子妃,一适贾充之孙贾谧。可见他在西晋末年宫廷倾轧这一大事中既结后党,又结太子,两边观望,期于不败。王衍另一女为裴遐妻,而裴遐是东海王司马越妃裴氏从兄。
王衍通过裴遐,又同东海王越增加了一重关系。以上种种,都是王衍所结的政治婚姻,反映王衍在政界活动的需要。他被石勒俘获,临死犹为石勒“陈祸败之由”,并且“劝勒称尊号”。他恋权而又虚伪,服膺名教与自然“将无同”的信条。他和司马越作为西晋末代权臣,除了操纵皇帝,剪除异己,羁縻方镇,应付叛乱以外,没有推行过任何有积极意义的措施。
司马越与王衍,是一种各有图谋的政治结合。司马越以其宗王名分和执政地位,为王衍及其家族提供官位权势;王衍则为司马越网罗名士,装点朝堂。当时北方名士团聚在王衍周围的,数量很多,其中的王敦、谢鲲、庾堋⑷钚蓿号为王衍“四友”。由于王衍的引荐,诸王、诸阮以及谢鲲、庾堋⒑母辅之、郭象、卫玠等名士都被司马越所延揽,南士也有辟司马越府者,所以史称越府“多名士,一时俊异。”这些人祖尚玄虚,多半没有政治能力,在司马越的卵翼之下醉生梦死,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他们之中多数人陆续过江,庇托于江左政权;有些名士则同王衍一起被石勒俘杀。
东海王越妃出河东裴氏。西晋时裴氏与王氏齐名,时人以两家人物逐个相比,以八裴方于八王。裴妃兄裴盾、裴邵,都是司马越的重要助手,也是司马越联系士族名士的又一桥梁。不过裴盾、裴邵没有来得及过江。裴邵随司马越出项,死于军;裴盾后降匈奴,被杀。裴氏与司马越个人关系虽密,但其家族不出于河南,与司马越府椽属多出于河南士族者,毕竟有所不同。这种河北河南的畛域之见,当渊源于昔日司马颖居邺、司马越居洛阳而相互对立的历史。所以裴氏家族重要人物与其他河北士族一样,罕有过江者,因而裴氏家族没有在东晋政权中取得相应的地位,以继续发挥象王氏家族那样的政治作用。
由上可知,惠帝末年和怀帝时的西晋朝廷,以司马越、王衍为核心操持政局,由士族名士装点其间,实质上就是司马越与王衍“共天下”。可以说,这是“王与马共天下”最早的一种组合,一个形态。
在司马越、王衍操纵之下,另一个王与马相结合的政治中心正在形成,这就是晋琅邪王司马睿与琅邪王导在徐州开启的局面。
王氏家园所在的琅邪国,是司马睿的封国。司马睿的琅邪国与司马越的东海国相邻,都在徐州。司马睿的祖父司马伷曾出为镇东大将军、假节、都督徐州诸军事,镇下邳,《晋书》卷三八本传称其“镇御有方,得将士死力。”后来,当司马越收兵下邳,准备西迎惠帝时,起用琅邪王司马睿为平东(后迁安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留守下邳,为他看管后方。司马睿受命后,请王衍从弟、参东海王越军事的王导为司马,委以重任。由司马越、王衍在洛阳的关系,派生出司马睿和王导在徐州下邳的关系,王导在司马睿军府中的重要地位,可想而知。
司马越物色司马睿,还有历史渊源。司马越与司马颖对峙之时,司马睿与其从父东安王司马繇先居洛阳,后居邺城。那时司马越已通过辟于越府的王导对司马睿施加影响。荡阴战后,司马繇被司马颖杀害,这更坚定了司马睿在成都王颖和东海王越之争中投向东海王越一边的决心。司马睿在王导劝诱下南逃洛阳,转回琅邪国,在那里接受了司马越的号令。从种种迹象看来,司马睿、王导同莅徐州下邳,不是偶然的组合,而是司马越、王衍精心的策划与安排。洛阳司马越与王衍的组合,下邳司马睿与王导的组合,都是日后建康“王与马共天下”的前奏。
不过,情况还是有区别的。洛阳司马越、王衍的组合,掌握实权的是司马越;而徐州下邓司马睿、王导的组合,王导却起着主导作用。那时,司马睿还是一个“恭俭退让”,“时人未之识”的一般宗室成员,而王导已经具有政治阅历和名望,可以把司马睿置于自己的影响之下。《王导传》叙述这一段关系时说:“〔导〕参东海王越军事。时元帝为琅邪王,与导素相亲善。导知天下已乱,遂倾心推奉,潜有兴复之志。帝亦雅相器重,契同友执。帝之在洛阳也,导每劝令之国。会帝出镇下邳,请导为安东司马,军谋密策,知无不为。”透过这一段夹杂着攀附之辞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司马睿在北方所经历的大事,几乎全出王导的主动筹谋。王导在邺城、洛阳、下邳,早已发现了司马睿“奇货可居”,很像当年吕不韦在邯郸发现了秦国的子楚一样。子楚曾约定分秦国与吕不韦共之,而司马睿后来实际上与王导共享东晋天下。
永嘉政局,纷乱异常。刘渊等交侵于外,怀帝、司马越构嫌于内,州郡征镇叛服不常,流民暴动此伏彼起。司马越、王衍力图在政治上、军事上加强控制,抢据要冲,以维持残破局面。在这种形势下,永嘉元年(307年)九月,司马睿受命以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偕王导南渡建邺。这是司马睿、王导同镇下邳两年以后的事。其时,王衍为门户自全之计,“说东海王越曰:‘中国(案指中原)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因谓澄、敦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案指洛阳),足以为三窟矣。’”孙盛《晋阳秋》记此事,谓王衍辞诸弟时曰:“今王室将卑,故使弟等居齐楚之地,外可以建霸业,内足以匡帝室,所望于二弟也。”依孙盛所记,王衍经营“三窟”,并不是消极地效狡兔之求免于死,而是欲乘王室卑微之时图谋霸业。以后的事实表明,王衍追求的霸业没有实现于齐楚,而实现于扬州的江南;不是假手于王澄等人,而是假手于王导。这是王衍始料所未及的,因为他设想的“三窟”均在长江以北,并未包括扬州江南部分。
从人物构成和历史渊源说来,扬州一窟,同样是司马越、王衍势力所派生出来的。扬州江南窟成,齐楚已乱,王马天下,只有于此经营。但是此时洛阳尚有怀帝,名分不可僭越,因此形势暂时还不是很明朗的。五行家看到王导在建邺“潜怀翼戴之计”,待机脱离洛阳以称霸江左的事实,谓其时江左“阴气盛也”。这反映晋室社稷南移的可能性,已在时人的估计之中。
司马睿渡江一举,开启了东晋南朝在江左立业局面。不过这不是司马越、王衍的初衷。在司马越、王衍的全盘部署中,渡江的直接目的究竟何在呢?
司马睿、王导受命过江,从军事、政治上说,是为了填补陈敏被消灭后江左的真空,使之同江淮、荆楚呼应,保障徐州,并为中原犄角。这一点与江左原来的政治形势有关,将在本文下节详论。从经济上说,很可能有替坚守中原的司马越、王衍搜括江南财富,特别是潜运江南粮食的目的。
原来,陈敏在洛,为尚书仓部令史,建议于执政曰:“南方米谷皆积数十年,时将欲腐败,而不潜运以济中州,非所以救患周急也。”因此陈敏得以出为合肥、广陵度支。他后来击败石冰,割据米谷丰裕的扬州江南诸郡,也得力于所统运兵。《水经?淮水注》谓陈敏于中渎水域穿樊梁湖北口,下注津湖径渡,以改变湖道纡远状况,缩短了江淮间的航程。此事内容尚有疑点,不可全信,亦非全诬。《太平御览》卷六六引顾野王《舆地志》,谓陈敏在丹阳境开练湖,而练湖之开与维持丹阳、京口间运河航道有密切关系。《舆地纪胜》卷七引《舆地志》,谓京口城南有丁卯港,港有埭,为京口运河航道重要设施,据说“晋元帝子裒镇广陵,运粮出京口,为水涸,奏请立埭,丁卯制可,因以为名。”案司马裒镇广陵,开丁卯埭,为建武元年(317年)事,在陈敏于扬州江南开练湖以济运河之后十年。这些维修江南运河的史实,都与陈敏离都的初衷切合。又,司马睿、王导在徐州时本有漕运任务。徐州治所下邳,当泗水通途。《水经?泗水注》:宿预,“晋元帝之为安东也,督运军储而为邸阁。”司马睿与王导南来,沿中渎水下广陵,过江而达建邺⑤,也是踵陈敏之迹。根据这许多迹象,我推测,司马睿、王导奉命南来,本有与陈敏相同的潜运江南粮谷以济中州的经济目的。
细察王衍“三窟”之说和其后事态发展,可以认为司马睿、王导受司马越、王衍之命南来,并不是为越、衍南逃预作准备。司马越和王衍始终不见有南逃的打算。我们知道,司马越是在逗留东海、收兵下邳以后才得以成为独立力量的。他的军队以徐州人尤其是徐州东海国人为多。洛阳宫省宿卫,也都被司马越换成东海国将军何伦、王景的东海国兵。永嘉四年(310年)冬司马越声称为讨伐石勒而离洛,还以何伦和坚决支持司马越的“乞活”帅李恽等军,奉东海王妃裴氏和世子毗守卫洛阳,监视宫省。这些情况,说明司马越、王衍势力的地方色彩很浓。他们只求死守正朔所在的中原,而不曾考虑偏安江左。其时镇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周馥建策迎天子都寿春,也被拒绝,周菠以此为司马越、司马睿的军队夹攻致死,这就是史臣所谓“祖宣(馥字)献策迁都,乖忤于东海”一事。司马越的战略意图,是依托徐州,守住洛阳,自为游军与石勒(以后还有苟晞)周旋。王衍是支持司马越这一战略意图的。当洛阳由于刘渊、石勒的攻击而人心浮动,迁都避难呼声甚紧时,“衍独卖车牛以安众心”。后来,司马越、王衍拥军东行,越于道中病死而托后事于衍,衍必欲扶越柩归葬东海,以至于在东行道中为石勒部众追及,王公士庶十余万人俱死。何伦、李恽拥裴妃及世子毗逃离洛阳,世子和三十六王都落入石勒之手,何伦东走归下邳,李恽北走广宗,时在永嘉五年(311年)

永嘉元年(307年)九月,司马睿偕王导渡江至建邺。晋室政治中心,自此逐渐南移江左。西晋灭亡以后,江左的东晋政权维持了一个世纪的统治。
关于南渡,据知有如下三种记载。
《晋书》卷六《元帝纪》:“永嘉初,〔元帝〕用王导计,始镇建邺。”《世说新语?言语》“顾司空(和)未知名”条注引邓粲《晋纪》:“导与元帝有布衣之好,知中国将乱,劝帝渡江,求为安东司马,政皆决之,号仲父。晋中兴之功,导实居其首。”王导于南渡之事起了重大作用,有“中兴之功”,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他当时还受制于司马越与王衍,不可能独自作出这件大事的决断。司马睿于越、衍,关系尚浅,也不可能决定南渡大计。所以,司马睿“用王导计”始渡江之说似嫌简单,不尽符合当时的情况。
《晋书》卷五九《东海王越传》:“初,元帝镇建邺,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东海王妃裴氏的家族地位,已见前述。妃兄裴盾为徐州刺史时,司马睿为安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二人共治下邳。妃兄裴邵辟司马睿安东府长史,与安东府司马王导“二人相与为深交”。所以裴妃对于司马睿、王导渡江之事,自然是知情而又关切,说她表示过这种意愿,是完全合理的。后来,东海王世子毗陷于石勒,下落不明;裴妃被掠卖,东晋既建,始得过江。司马睿为报答司马越和裴妃恩德,以皇三子冲奉越后为东海王世子,以毗陵郡为其封国,又以毗陵犯世子讳,改名晋陵。这些都说明裴妃对于南渡是起过巨大作用的。但把渡江大事说成只是裴妃个人的意愿促成,也不妥当。
《晋书》卷八《王羲之传》:“羲之……父旷(一作广),淮南太守。元帝之过江也,旷首创其议。”案王旷为淮南之前居丹阳太守职。《晋书》卷一○○《陈敏传》谓敏起事后,“扬州刺史刘机、丹阳太守王广(旷)等皆弃官奔走。”王旷与刘机曾经同治秣陵,他们商议军情的文书,今天还保存了一些片断。关于王旷倡议渡江之事,东晋人裴启所撰《语林》说:“大将军(敦)、丞相(导)诸人在此时闭户共为谋身之计,王旷世弘(旷字世弘)来在户外,诸人不容之。旷乃剔壁窥之,曰:‘天下大乱,诸君欲何所图谋?’将欲告官。遽而纳之,遂建江左之策。”案《语林》成书于哀帝隆和时,多载人士语言应对之可称者,“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其中偶有道及谢安的不实之词,为谢安所纠。所记王旷建策一事,当时王氏子孙具在,未闻异词,应当基本可信。王旷建策,时间当在永嘉元年三月至七月,即陈敏败亡至司马睿初受都督扬州江南之命之间,地点估计是在下邳。
以上三说,各从不同方面反映了一些真实情况,可以互相补充,而不是互相排斥。它说明南渡问题不是一人一时的匆匆决断,而是经过很多人的反复谋划。概括言之,南渡之举王氏兄弟曾策划于密室,其中王旷倡其议,王敦助其谋,王导以参东海王越军事,为琅邪王睿司马的关键地位主持其事;裴妃亦有此意,居内大力赞助;最后决策当出自司马越与王衍二人,特别是司马越。《太平御览》卷一七○引顾野王《舆地志》:“东海王越世子名毗。
中宗为越所表遣渡江,故改此(案指毗陵)为晋陵。”案表遣虽然只是一种形式,但不经司马越上表这一形式,司马睿、王导就无从被派遣过江,过江后亦无法统凭据。至于司马睿本人,如《晋书》卷五九《八王传?序》所说:“譬彼诸王,”权轻众寡,度长絜大,不可同年”,所以他在南渡问题上只能是被动从命,无决断权。
过江以后,司马睿也并不是江左政局草创中不可须臾离的人物。尊经阁本《世说新语》“元帝始过江”条汪藻《考异》:司马睿过江两个月后,“十一月,太妃薨为(于?)本国琅邪,上便欲奔丧,顾荣等固留,乃止。上即表求奔丧,诏听。二年三月,上还琅邪国,四月葬太妃,上还建康。”这一详细的时间表,说明司马睿甫过江,即操持奔丧之事,并不因南迁始尔而抽身不得,循请夺情。这是由于坐镇江东,稳定局势,主要不是靠司马睿,而是靠王导。有王导在,有王导辅翼晋琅邪王司马睿的格局,江左政治就有了重心。这正是南渡后“王与马共天下”的具体反映。“王与马共天下”并不像《晋书》卷九九《王敦传》所说那样,只是司马睿过江后王敦、王导一时“同心翼戴”的结果。可以说,过江以前已经具备了“共天下”的许多条件,过江以后始得有天下而相共。
能够实现南迁,还由于江南士族名士合力消灭了陈敏势力,为司马睿扫清了进入建邺的障碍。陈敏的兴败,南士的向背,其中都有王与马的活动。
原来,西晋灭吴后,江东被认为是多事的地方,所谓“吴人轻锐,易动难安”。西晋以东南六州将士更守江表,吴人多有不自信之心。晋武帝晚年,曾有封“幼稚王子”于吴之议,时刘颂为淮南相,认为此议“未尽善”,主张以“壮王”、“长王”出镇。八王之乱前夕,吴王晏始受封,但是并未之国。六州将士更守江表之制当亦难于继续维持。江东既无强藩,又乏重兵,羁縻镇压,两皆落空。
八王之乱后期,江南士族名士深知洛阳政权已难维持,亟需一个像孙策兄弟那样的人物来号令江东,保障他们家族的利益。他们在江东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而在江北找到了陈敏。他们起先拥护陈敏,为敏所用。司马越在下邳收兵,也联络陈敏,想借助他以消灭自己在北方的对手。但是陈敏过江后既排斥江东士族,企图独霸江东;又自加九锡,声称自江入泻汉,奉迎銮殿,以与司马越争雄。所以南士与司马越都不能容忍陈敏。这时倡议反对陈敏的关键人物,恰是与南士有广泛交往,又居东海王越府为军咨祭酒的广陵华谭。华谭致书陈敏帐下的义兴周玘、吴郡顾荣等人,一方面指责陈敏“上负朝廷宠授之荣,下孤宰辅(案指司马越)过礼之惠”;另一方面又言顾荣、贺循等“吴会仁人,并受国宠”,而欲以“七第顽冗,六品下才”的寒士陈敏为江东的孙策、孙权,以图保据,非但无成,抑且自贻羞辱。华谭此信,显然是受命于司马越、王衍,目的是告诫南士,如果要保障江东士族利益,只有反戈一击,消灭陈敏,与司马越合作。顾荣、甘卓、纪瞻同华谭一样,都曾居司马越幕府,与越有旧,遂与周玘定策灭敏。
从陈敏兴败之中,王、马与南士各自作出了自己的估量。王、马理解到江东形势亟待强藩出镇,否则还可能出现第二个陈敏;南士则准备接受从北方来的强藩,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名分和权威而又尊重南士的利益。这样,司马睿与王导才得以在南士的默许下过江,而过江后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力笼络南士,协调南北门阀士族的利益。关于这一点,已故的陈寅恪先生有《述东晋王导之功业》一文,引证丰富,论议入微,这里不多说了。
《晋书》卷六五《王导传》云:琅邪王司马睿“徒镇建邺,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导患之。会〔王〕敦来朝,导谓之曰:‘琅邪王仁德虽厚,而名论犹轻。兄威风已振,宜有以匡济者’。会三月上巳,帝亲观禊,乘肩舆,具威仪,导及诸名胜皆骑从。吴人纪瞻、顾荣皆江南之望,窃觇之,见其如此,咸惊惧,乃相率拜于道左。”据说南士因此应命而至,“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自此以后,渐相崇奉,君臣之礼始定。”《通鉴》据王敦拜扬州的年月,于此条的真实性有怀疑,因而有所删削,并于《考异》中著其原委。其说确否,姑置不论。但《王导传》此段叙述另有可疑之处。顾荣等人参预过中朝政治活动,被辟于号称“多俊异”的东海王越府,又经历了拥护陈敏和推翻陈敏的整个过程,于晋末形势、司马睿出镇建邺的背景以及王导偕来的目的,应当是熟知的。何况司马越以王导佐司马睿监徐州军事已逾二年,而徐州下邳居南北要冲,顾荣等人何得于司马睿、王导南渡时对司马睿的身分、王导等北士的态度一无所知,必于徘徊半载之后偶于道旁偷视,始定出处?又观楔之事也有可疑。司马睿、王导至建邺,在永嘉元年九月。《晋书?王导传》言司马睿在建邺“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下叙“会三月上已帝亲观禊”,此三月无疑为永嘉二年三月。前引尊经阁本《世说新语》汪藻《考异》谓永嘉元年十一月太妃薨,司马睿欲奔丧而不果,又谓“二年三月,上还琅邪国,四月葬太妃”,然后南还。据此可知,永嘉二年三月上已,司马睿已在艰中,即令他还未启程归国,尚留建邺,也不可能有“帝亲观禊”之事,因而也不可能有骑从率拜诸情节。所以,这种故事性的描述是不足信的。但是其中所反映的王、马关系和敦、导地位,以及南士尚存的猜疑心理,应当是近实的。
永嘉南渡后,王导始终居机枢之地,王敦则总征讨于上游,王氏家族近属居内外之任,布列显要者人数甚多。沙门竺道潜深交于元帝、明帝、瘐亮等人,出入宫省,自称以“朱门”为“蓬户”,在政治上颇有影响。而此人据说也是王敦之弟。王氏家族诸兄弟子侄之间也时有矛盾,甚至互相杀戮,如王敦杀王澄、王稜,王敦败死后王舒沉王含、王应于江,等等。虽然如此,以王导、王敦为代表所构成的王氏家族势力是非常牢固的,这使“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在江左维持了二十余年,直到庾氏家族兴起,抑制王氏并凌驾于王氏为止。而且,即令是在庾氏代兴,王氏家族权势发展越过了自己的顶峰以后,王氏家族的社会、政治势力以及文化影响仍旧不衰。《南史》卷二四史臣论曰:“昔晋初渡江,王导卜其家世,郭璞云:‘淮(案指秦淮)流竭,王氏灭。’观乎晋氏以来,诸王冠冕不替,盖亦人伦所得,岂唯世禄之所传乎!”王氏人伦斯得,冠冕不替,在江左与秦淮共长久,其基业即奠定于“王与马共天下”的年代。
明帝太宁二年(324年),王敦准备第二次东下,夺取建康。其时“清君侧”的口实已不存在,大军下都,自然有兴废之举。钱凤问王敦曰:“事克之日,天子云何?”敦曰:“尚未南郊,何为天子?便尽卿兵势,唯保护东海王及裴妃而已”。王敦答语突兀,历代论者及注家似乎都未尝措意及此,不见有何解释。我认为“王与马共天下”既滥觞于西都的司马越与王衍,王敦眼中但重司马越、裴妃而轻司马睿,重司马越在晋室的统绪而不重司马睿的地位,所以才作此语。除此以外,我认为此语还具有更为实际的意义,可能涉及兴废问题,值得留意。
如前所叙,司马睿将帝之时,王敦已有“更议所立”的企图;王敦初引叛军入建康时,元帝又有归位琅邪“以避贤路”之语。王敦拟更立者是谁,史无明文。细味语气,似乎还不是指王敦本人而是另有物色,不过此时还没有迹象表明他属意于谁。
我们知道,王氏兄弟拥司马睿过江,系由司马越所表遣,而裴氏出过主意。江左得有东晋局面,不能不感激东海王越与裴妃。晋元帝对他们“深德之”,王氏兄弟自然亦“深德之”。东海王越死,裴妃于大兴中渡江,这在江东是一件大事,不能不引起某种政治波澜。元帝以少子冲为东海王国世子,当即波澜之一。王敦下都,无视晋明帝的存在而独以裴妃及东海王冲为念,嘱钱凤尽力保护。王敦入都后,又表示欲废明帝。这些也是裴妃渡江以后的波澜。从种种波澜之中,我推测王敦有废明帝而代之以东海王冲的意图。王敦欲废明帝而代之以东海王冲,这实际上只能是把东晋政权完全转移到自己手中的一个过渡。王敦如果得立东海王冲,当然也可以废东海王冲而自立,不过这需要一个过程。
东海王冲之封可能成为东晋政治上的麻烦问题,东晋朝野对此迹象似乎早已有所觉察。干宝《搜神记》卷七:“晋元帝建武元年七月,晋陵东门有牛生犊,一体两头。京房《易传》曰:‘牛生子,二首一身,天下将分之象也。’”《宋书?五行志》、《晋书?五行志》均同。《开元占经》卷一一七引《搜神记》则曰:“元帝大兴中,割晋陵郡封少子〔冲为东海王世子〕,以嗣太傅东海王。俄而世子母石婕妤疾病,使郭璞筮之,……曰:‘世子不宜裂土封国,以致患悔,母子华贵之咎也……。’其七月,曲阿县有牛生子,两头,……石氏见(其图)而有间。或问其故,曰:‘晋陵,主上所受命之邦也。凡物莫能两大,使世子并封,方其气焰以取之,故致两头之妖,以为警也。’”案古人往往利用自然间或社会中某些变异现象解释政治大事,《五行志》所载及郭璞之筮,即属此类。颇疑时人观察形势,早有王敦将利用东海王冲以遂其谋的忧虑,故托物妖以为警诫。晋明帝和东海王冲虽然是同父异母兄弟,但在统胤上一出琅邪,一绍东海,王敦废彼立此,即是使东晋由琅邪王国的统胤改变为东海王国的统胤,以便利自己予取予求。王敦未得至都,即己病笃,仓猝之中,命王应在己死后立即代晋自立,建朝廷百官,以求先发制人,因此也就完全暴露了欲立东海王冲的实际目的。这是发生在后的事,与上述对王敦保护东海王冲和裴氏之命的解释并无冲突。
我们还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解释另一史料。太兴四年(321年)七月,王导拜司空。《晋书》卷三五《裴楷传》:“既拜,叹曰:‘裴道期、刘王乔在,吾不得独登此位。’”案王导拜司空,是晋元帝为防王敦而以戴渊镇合肥、刘隗镇淮阴以后八夭的事,拜王导为司空实际上是元帝在处理王、马关系问题上所采取的一项平衡措施,主要不是对王导特加崇敬。其时王敦构乱将发,王导际遇艰难,处境微妙,说不定有覆族之虞。裴道期即裴邵,裴妃之兄,王导在司马睿平东府的同僚,随司马越、王衍出军死难。刘王乔即刘畴,刘隗从弟,蔡谟每叹若使刘畴过江,“司徒公之美选也”,见《晋书》卷六九。王导思及裴邵、刘畴,主要当是从人才方面着眼。裴邵人才是否足以与王导同登三事,姑置不论。但是我们可以分析,如果王导与裴邵得以以越府旧谊而又共事睿府,也许东晋初年那种艰难境遇就不至于出现了。王导于此思念裴邵,于叹借人才之外,或许也是表示对司马越与裴妃的思念之情。不过这只能算推测之词,存此备考。
《魏书》卷九六《司马睿传》以及同书卷三三《张济传》,均谓江左“主弱臣强”;《十七史商榷》卷四九,谓“晋少贞臣”。这些都是确当之论。其实从西晋后期以来,惠、怀、愍帝都是权臣的掌中物,其时已是“主弱臣强”,且“少贞臣”,不独江左如此。不过西晋的权臣是宗室强王,士族名士往往要依附于他们才能起作用。东晋则不然,士族名士本人就是权臣,宗室王公也要仰食于士族名士。“五马渡江”,除元帝一马之外,其余四马,即彭城、汝南、南顿、西阳诸王,都因不见容于士族权臣而丧生。据《世说新语?仇隙》,元帝用谯王承刺湘州以扼王敦,为王敦弟王廙所杀,多年以后,承妻泣谓子无忌曰:“王敦昔肆酷汝父,假手世将(廙)。吾所以积年不告汝者,王氏门强,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声著,以避祸耳!”琅邪王氏门强如此,以至宗室不敢道其杀亲之仇,这正是强烈地反映了门阀政治的特性。如果说西晋自武帝以来,士族名士是司马氏皇权(包括强王权力)的装饰品,那末东晋司马氏皇权则是门阀政治的装饰品;西晋尚属皇权政治,东晋则已演变为门阀政治。东晋皇权既然从属于门阀政治,皇帝也就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士族效忠的对象,“贞臣”自然是少而又少了。史家每诟病《晋书?忠义传》,言其人物事迹多有于晋不忠不义者,原委之一,即在于此。当王敦以诛刁协、刘隗起兵时,王导实际上站在玉敦一边,时人并不以王导为逆,也不以刘隗、刁协为忠。士族权臣可以更易,而“主弱臣强”依旧。当琅邪王氏以后依次出现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等权臣的时候,仍然是瘐与马、桓与马、谢与马“共天下”的局面。由此可见,王与马的结合所开启的江东政局,奠定了东晋一朝政局的基础,影响是深远的。至于琅邪王氏能与司马氏“共天下”而终于不能篡天下,这应当从门阀士族之间彼此牵制和南北民族矛盾这两方面求得解释,而不能只从权臣个人忠奸求之。如果门阀士族的状况及其彼此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南北民族关系出现了重大变化,如果历史出现了这种情况,司马氏的天下也不是不能篡取的。不过这是晋宋之际的问题。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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