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历史-学衡派史学思想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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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学衡派史学思想初探



以吴宓、梅光迪为代表的学衡派,人所共知,是20世纪20~30年代活跃一时的重要文化派别。但是,人们又多忽略了,学衡派中的柳诒徵、张荫麟、缪凤林诸人,还是一批着名的史学家,其史学见解同样独具特色。本文拟集中探讨学衡派的史学思想,并就正于方家。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西方资产阶级史学新旧思潮冲突更替的重要转型时期。以兰克为代表的传统的实证主义史学受到了历史相对主义的有力挑战。史学意义上的历史是什么?客观的历史能否被认识?是否有历史规律?如果这是肯定的,历史家应当遵循什么样的理论即历史观的指导?诸如此类的史学主体问题引起了西方史学界广泛的讨论,从而促进了“新史学”思潮的涌起。新史学派批评传统史学的偏窄,主张史学的理想和目的及其研究的范围与方法,都应随着社会和社会科学的发展而发展。新史学派的兴起标志着西方史学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西方史学新旧代谢的发展态势,也影响到了中国。实证主义史学思潮早在20世纪初年就已在中国传播。欧战后,西方盛行的相对主义与怀疑主义思潮也开始传入中国。1924年后,鲁滨逊等许多新史学派重要人物的代表性着作相继被译成中文出版。新史学理论是被当作代表了西方史学发展的最新趋势的新理论而加以宣传与介绍的,故在中国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学衡派多是留学归来的学者,他们对于西方史学潮流的变动自然是清楚的。徐则陵的《近今西洋史学之发展》和陈训慈的《史学观念之变迁及其发展趋势》都刊登在《史地学报》上,对西方史学思潮的变动均作了具体的介绍。学衡派对于西方史学思想的变动作出了积极的回应:其一,关于史学的新观念。新史学派以为,实证主义史学标榜“严密批评史料”和“如实直书”,其实只是科学化史学的初步,史学不仅要研究历史的“然”,更重要在研究其“所以然”。学衡派则说得更明确:考证史料仅仅是历史研究的第一步,“于此又需要第二步工作,即是解释史事之原因变化与结果之由来,及其与过去及未来之关系。凡死的史料、史迹,必须经过如此的解释,而后能于现时人有用。于现时人有关,而后能变为活的历史”(注:《历史研究法》,第34页。)。其二,关于扩大史学研究范围的新观念。新史学派批评旧史学有偏重政治史的弊端,政治史不足包括人类活动的全部,故当扩大史学研究的范围。学衡派于此极表赞成。柳诒徵以为历史范围当无所不包,“广言之,充满宇宙皆历史;约言之,一切文字皆历史”(注:《史学概论》,柳曾符、柳定生编:《柳诒徵史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陈训慈则径直强调,新史学内容的扩充,当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曰“质性之繁富”,即昔主政治,今则政治、社会、经济、学术各方面都应网罗无遗;二曰“时间之拓展”,即昔述史迹,远不过数千年;今因地质学人类学等的发展,知人类初史至少可推到75万年前。考古发现及古文字研究,“皆足为荒渺之远古,放其光明”;三曰“空间统一”,即昔旧史家规于民族,今则新史学统观世界(注:《史学蠡测》,《史地学报》第3卷,第1、2合期。)。此种见解自然与实证主义史学的取向已不可同日而语。
与此同时,面对西方史学新陈代谢的新态势,学衡派不能不调整自己的视野,对事关史学主体的一系列重大问题作出自己的判断,以便为其史学研究奠定思想理论的基础。
实证主义史学强调“求真”是治史的唯一目的。兰克诸人主观上希望取消可能造成曲解历史的最大动因??史学的社会功能,把史学变为单纯的人类经验的集锦,变为好古者回味赏玩和其它学科取证的对象。这在实际上无异于取消了史学的存在价值及其科学的属性。而在事实上,他们也难以完全贯彻自己的主张。学衡派十分赞成新史学派的观点,强调史学的社会功能:治史固然要求真,但是求真并非治史的最终目的,“我们研究历史的最后目的,就在乎应用”(注: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3页。)。在他们看来,史学的社会功能主要有三:一是明历史的因果关系,彰往而察来,助益社会进化。柳诒徵说:“历史的好处,不是可以换钱的,也不是可以骗文凭的,主要好处是彰往察来,晓得支配人群以何种方法最为适当”(注:柳诒徵:《历史知识》,《柳诒徵史学论文集》。);二是开拓人们的时空观念,以形成刚健笃实、勇于进取的精神,多识前言往行,增进道德情怀;三是见先贤功业,培养国民的爱国心。缪凤林说:“爱国雪耻,精进自强之念,皆以历史为原动力,欲提倡民族主义必先倡明史学”(注:陈训慈:《历史之社会的价值》,《史地学报》第1卷第2期。)。
历史有无自身的发展规律?客观的历史能否被认识?简言之,历史研究是不是一门科学?这也是学衡派必须加以回答的问题。实证主义史学理论相信史学是科学,这在本质上是对的,但是其失误在于固执历史认识与历史存在的绝对同一性。与此同时,相对主义思潮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根本否定历史学的科学性。耐人寻味的是,学衡派信奉的新人文主义及其自身的崛起,都是欧战后反省西方理性主义的结果;然而,学衡派对于西方出现的相对主义史学,却保持了十分冷静的头脑,他们同样赞许新史学派的观点,既肯定历史学认识的相对性,但是并不怀疑历史学的科学性。
缪凤林指出,历史研究与自然科学的研究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就其研究的对象而言,自然科学研究的多是可以直接观察的对象,如动植物、化学实验等等;但是,历史研究的则是人类过往的活动,是永远无法直接观察的对象。即便有先人的遗存或某些原始部落的存在可以证古,但须知“史事皆属唯一,无同样之重演,无绝对之相似,由今证昔,虽可供吾人比较与想象,而今究非即昔也”。也唯其如此,“史学非观察之科学,固可断言者”。此其一;就其研究方法而言,自然科学研究借助于归纳、演绎的方法发明公例后,复可以推勘公例,加以反复试验与验证;而史家在收集和考证史料的基础上,排比事实,列成系统,只“在可能之范围,以再造古人之经验”(注:《中国通史要略·总说》,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7页。),但所得之认识却无法加以试验。此其二。但是,缪凤林强调说,上述差异的存在并不足以否定历史学的科学属性,“求历史之公例,实治史之一要图,而史之能成科学与否,亦即以此为断”。与自然科学探求可供直接观察与反复实验的客观自然界的规律相较,历史学探求无法直接观察与再现的人类过往历史的公例,固然要困难得多;但是“史家究不能以是而灰心,必将静观默察,深体明证,以求发见公例,以愈显史之用焉”(注:《研究历史之方法》,《史地学报》第1卷第2期。)。缪凤林的见解可以演绎为这样的逻辑理路:科学是主体对于客体所具有的规律性的系统认识,历史的发展有它自身的公例即规律性,历史家可以并正在逐渐地认识它,所以历史学是一门科学。这无疑是正确的判断。陈训慈的看法与此相类,他说,一些学者以人类活动至为变幻,不能以任何科学的准则相绳为由,否定从孔德、斯宾塞、兰克到巴克尔,一脉相承都坚信的历史具有公例,史学是科学的信念,这并不令人信服。因为,“人有个性,亦有公性,至有特变,亦多共通”,史学借助科学的方法,“纵不能得万能之定律,要非无寻得公例之可能”。“观乎此,则史学亦自有其科学性”(注:《史学蠡测》,《史地学报》,第3卷第1、2合期。),尽管它与自然科学毕竟有别。
需要指出的是,真理是绝对与相对的统一,对于研究客体认识的相对性和长期性,不是历史学独然;自然科学对于客观自然界的认识虽然具有较大的确定性,但是,归根结底,此种认识也是相对的。科学史上许多公理定律的修正,尤其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发现,无不说明了这一点。重要的在于相信和尊重历史发展自身具有的规律性,并孜孜不倦地加以探求。司马迁说“通古今之变”,探索历史变迁、时代兴替的公例,正是中国史学源远流长的优良传统。可以说,缪凤林等人的见解既继承了中国传统史学的特质,又表现了对现代科学精神的执着。
如果说,学衡派对于上述有关史学的内涵、功能及其科学性等问题的判断是明确和正确的;那么,他们对于历史观的选择,则陷入了误区。他们以为,已有的诸如目的史观、宗教史观、政治史观、伦理史观、英雄史观、自然史观(或称地理史观)、唯物史观(或称经济史观)等等,固然不可等量齐观,但却都是不能成立的。那么,在他们看来,究竟应当怎样解释历史的发展?于此,他们的观点不尽相同。陆懋德以为历史的变化是复杂的,取用任何一种原因都不可能解释圆满,较为合理的办法是,就各种史观博采众长,对历史作综合性的解释。张其昀则强调思想是历史的动力。徐则陵、缪凤林等人的主张最为具体,他们提出了“人类的保生欲望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说:人类一切活动起于需要,需要莫大于保生,而其适应的方法是向阻力最小的方向进行,逃苦趋乐是其究竟。以此为目标,“人类即因而进化”。明乎此,人类社会历史的一切现象无不可以加以解释(注:徐则陵:《史之一种解释》,《史地学报》第1卷第1期;缪凤林:《中国民族西来辩》,《学衡》第37期。)。以“保生”的欲望解释历史,这与其时梁漱溟将人类文化的发生和发展归于“意欲”,异曲同工。缪凤林等人显然忽略人,人的欲望是不可能凭空产生的,它总是与一定的社会物质生活的基础相联系。原始人类不会有现代优生健美的观念,现代人类也不会想到回归茹毛饮血。而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的对立植根于社会经济结构之中,也绝非用所谓“保生的方法总是向阻力最小处进行,缘是引起了寄生主义”所能解释的。说到底,“保生”论,也无非是唯心论。要言之,学衡派的史观没有超出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史观的范畴。
综上所述,20世纪20~30年,由于受西方史学思潮的影响,中国史学思想的演进显然也依次存在着三个层面: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新史学思潮、实证主义史学思潮。前者是科学的也是最先进的史学潮流,后二者虽同属于资产阶级史学思潮的范畴,但却体现着由19世纪传统史学向20世纪新史学的转换。学衡派的史学思想无疑处于第二层面上,即实现了从实证主义传统到新史学的转换。

学衡派的史学思想既实现了由实证主义史学向新史学的转换,他们提出了关于中国史发展的总体构想,即倡言史学双轨:普及与提高并重。学衡派认为,依据世界潮流,可预测将来中国史学的发展,必呈双轨并进的态势:“一方以简略之史识,普及于最大多数之人类,以其成‘为人’之常识;一方由少数之专家,从事于分析精深之研究,以充实史料而辨正旧失”。所谓普及,就是宣传中国历史,包括向国人尤其是青年宣传国史和让世界了解中国历史。所谓提高,就是促进史学研究向纵深发展。
在学衡派看来,普及国史最重要的途径是编写中国通史。与断代史相较,它可以更加完整和清晰地展示中国历史发展的自身规律,从而助益人们通古今之变。同时,他们的一个更加重要的理由,是以为时至20世纪30年代,时代与中国近代新史学的发展已经为史学家们准备了必要的主客条件,以编写新的中国通史。张荫麟说:“回顾过去十年来新的史学研究的成绩,把他们结集,把他们综合,在种种新史观的提警之下,写出一部分新的中国通史,以供一个民族在空前转变时期的自知之助,岂不是史家应有之事吗?”学衡派对于中国通史的编写曾作过一系列探讨。概括起来讲,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关于编写中国通史的指导原则。学衡派主要强调了以下的几个原则:
(一)“明吾民独造之真际”。即须排除所谓的“中国人种西来”说,明确中国历史文化的起源是中国民族独立创造的。自晚清以来,由于西方学者倡言,所谓的“中国人种西来”说风行一时,时至20世纪30、40年代仍称述不衰。学衡派认为,这无非是“欧西文化帝国主义之谰言,欲举我国文化而附庸之也”。而许多学者信以为真,趋之若鹜,以至于“垂为定论,甚至形之着述,纂入课本”(注:郑鹤声:《应当如何从历史教学上发扬中华民族之精神》,《教与学》第1卷第4期。),自损民族的自信力,天下盲从之悲剧,以此为甚。他们起而力斥其非。缪凤林不仅在《史学杂志》、《学衡》、《东方杂志》先后分别发表了《中国民族由来论》、《中国民族西来辩》、《中国史前之遗存》诸文,且在自己的《中国通史纲要》中辟专章再行论列。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第一章“中国人种的起源”,开宗明义也在于力排“中国人种西来”的谬说。众所周知,后来新中国考古的发展业已证明了学衡派观点的正确性。
(二)弘扬民族的爱国主义精神。学衡派认为,新史学的重点在民族而非个人,这就决定了国史的撰写必须着眼于整个的民族。而近百年来中国民族外患频仍,现在日寇入侵,其命运更是危险到了万分。中国民族能否免于灭亡,寻找一条生路,关键在于此一片散沙似的国民能否恢复自己固有的民族精神,团结成坚强的民族,同渡难关。所谓提倡民族主义,就是要弘扬爱国主义精神。此当为撰写通史的一个重要原则。缪凤林说,国史的基本目标,“亦即为如何从讲习国史,以唤醒中华民族的自信心,振起中华民族精神,恢复中华民族堕失的力量。达到结合国人成一坚固的民族之目的,以挽救当前危局,使中华民族永远存在而已。”(注:《中学国史教学目标论》,《国风》第7卷第4期。)
(三)正确表述历史上的民族关系,以增进中华民族的团结。学衡派强调,复兴民族意识是对的,但是必须明确,这里所讲的民族是指中华民族即“大民族主义”,而非是指汉族即“小民族主义”。一些外人常以中国人、满人、蒙人、藏人对称,固然是居心不良;而某些国人提倡民族意识,却突出以汉族为中心的小民族主义,对于中华民族的团结也是有害的。国人应当懂得,“其所谓唤醒本国民族运动,自指整个中华民族而言;其所谓培养自信自觉发扬光大,则指整个中华民族之团结,而促进民族之自信力而言,以国内对国外立论也”。故国史编撰及其教学的旨趣,“当弃以汉族为中心之小民族主义,而提倡整个中华民族之大民族主义,俾全国人民逐渐养成大一统之观感,共同其利害之关系。如是则金瓯虽缺,意识犹定,纵形式或灭亡分裂,而精神则永久团结一致,长其抵抗,失土未始不可以恢复”(注:郑鹤声:《历史教学旨趣之改造?小引》,正中书局1935年版。)。反之,则亲者痛仇者快,祸且不可言矣。郑鹤声撰有《应如何从历史教学上发扬中华民族之精神》长文,对此阐述尤为系统。郑鹤声主张,对于历史上朝代的变更及各族间的冲突,均应视为室内操戈阋墙之争,如今之直皖之战,奉直之争而已。所以,于历史上民族关系的叙述,应有所选择,主要当突出民族间相互融合的事实,以明造成今日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过程,和表彰唐太宗一类注意发展各民族间和睦关系的“广义的积极的民族英雄”,而于相反的事实和“狭义的消极的民族英雄”,则可置而不论。张荫麟也明确指出,必须“摒弃大汉族主义一套的理论”,即与传统的大汉族主义决裂(注:吴晗:《记张荫麟》,1946年12月13日天津《大公报》。)。时至20世纪30年代,不少史学家自觉不自觉地在自己的着作中依然流露出大汉族主义的情绪。学衡派上述具体观点的表述未必精当,但是他们提出关于在通史编撰和教学中要正确表述历史上的民族关系,摒弃大汉族主义以维护中华民族的团结的原则主张,不仅具有鲜明的针对性,而且在今天也仍然是必须遵循的正确原则。
(四)既要突出古代的光荣史,也要突出近代的屈辱史,以增强国人的民族自信力和自觉心。学衡派以为,归根结底,国史编撰与教学的最终目的应在于宣传民族精神,“而不为颓丧民族精神之刺激”。因是之故,中国民族古代的光荣史,诸如汉唐的统一盛世以及蒙恬败匈奴、张骞通西域、苏武不辱使命、郑和下西洋等的历代伟大人物及其业绩,固当浓墨重彩,予以突出宣传;近百年中华民族备受列强侵略、丧权辱国的屈辱史,也“自当详加阐述”。因为“说明近世中国民族受列强侵略之经过,则激发学生之民族精神,并唤醒其在中国民族运动上责任的自觉。”(注:陈训慈:《初级中学历史课程标准草案》,《史学杂志》第1卷第1期。《中国通史纲要?自序》,钟山书局1932年版。)
(五)忠于史实,以求信史。柳诒徵特别强调这是史德问题,也是编纂通史最基本的要求。其时有人倡言,学校教育既以三民主义为中心,历史教学也应当主要讲与民族、民权、民生相关的内容,以服膺“党义”。缪凤林表示坚决反对。他认为,只能说三民主义植根于中国历史,这也正是国民所以能理解它的原因所在;但是,绝不能本末倒置,根据三民主义去剪裁中国历史:“言党义者,当奉历史为中心,不当削通史以就党义”(注:《中国通史纲要?自序》,钟山书局1932年版。)。这依陆惟昭的话说,就是研究理解历史,须“以人类社会为标准,不以特殊阶级为标准”。“要用真实的学者精神研究历史,不以作史为手段”(注:《中等中国历史教科书编辑商例》,《史地学报》第1卷第3期。)。学衡派的此种主张,不仅符合历史唯物论的观点,而且在其时能如此直言不讳,更是难能可贵的。
二是关于编写通史的方法论问题。于此,学衡派的见解更显具体:其一,“认中国历史为世界史之一部分”。柳诒徵认为,中国史“殆不过世界史中之一部域,一阶程,吾人正不容以往史自囿”(注:《中国文化史?弁言》,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版。);陈训慈则谓须了解“中国文化对于世界文化之关系”(注:《初级中学历史课程标准草案》,《史学杂志》第1卷第1期。)。他们都是在强调应将中国历史置于世界历史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但表述得最具体的是陆惟昭。他指出,中国本为世界列国之一,其与世界的关系犹如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所以,“中国史固当具世界眼光”,重视历史上中国与世界发生的相互关系。这自然并不是意味着要将世界事实牵强附会到中国,“乃是将世界眼光,观察国史”;也并不是意味着要以世界历史去规范中国历史,“乃是把中国历史,加入世界历史”。譬如,元代的西征和玄奘取经,无疑是关乎欧亚国际之大交涉与中印文化融合的重大历史事件,但因当时的史家只有中国眼光而缺乏世界的眼光,故于如此重要的史实却记载甚略,今日已觉非常可憾。由是可知,“则以中国史为世界史之一部分,乃是编中国史正当方法,也即是今后必趋之方向”(注:陆惟昭:《中等中国历史教科书编辑商例》。)。
其二,“削笔标准”及其史事的组织。历史浩繁,史家着述不能不有所取舍。缪凤林等人讲,着史应能论其大而忽其细,执简驭繁,以表现历史演进构成之真相。这大略也代表了其时新史家的一般见解,但不免失之于笼统。张荫麟是学衡派史学家中善于作理论思辩的学者。他认为,无论史家自觉与否,他们事实上是依据五种标准,取舍史事:一是“新异性的标准”。史事除了具有时空的特殊性外,还有内容的特殊性,后者即为史事的“新异性”。史事的重要性与其自身的“新异性”成正比。这里有几种情况:(1)史事于当时富有“新异性”,其后类似者迭出,后起者的“新异性”递减,而作始者的“新异性”却并不减;(2)相类者若甚少,则后起者仍不失其“新异性”;(3)“新异性”是相对于一定的历史范围而定;(4)“新异性”相对于我们的历史知识而言。因某些先例未被认知,其后起者的“新异性”自高,此种情况将随着人们历史知识的增进而改变;(5)“新异性”所代表的社会范围有不同,故不仅要注意社会局部的“新异”,尤当注意社会全部的“新异”。二是“实效的标准”,即要看史事影响于人群苦乐的大小。三是“文化价值的标准”,即真与美的价值。以“新异性”为准,灼见与妄诞的思想,精粹与恶劣的作品,有同等的“新异性”。由于哲学上真的判断与文学艺术上美的判断,尚无定论,“故在此方面通史家容有见仁见智之殊”,且文化价值的观念既随时代而改变,此标准自然也是变动不居的。四是“训诲功用的标准”。即得失成败的鉴戒与道德的评价。旧史家大抵依此标准,但是“近代史家的趋势是在理论上要把这标准放弃,虽然在事实上未必能彻底做到”。在通史里,这个标准当予以放弃,这不是因为历史不具备训诲的功能,也不是因为它不值得注意,而是因为它不是通史的任务,当归于其他的学科。如,战争的成败当归于军事学,人物得失教训当归于社会心理学中的“领袖学”的范围。五是“现状渊源的标准”,即以与现实关系密切者为重要。近代史家每以详近略远为标准,但这不可一概而论。“历史的线索,有断而复续的;历史的潮流,有隐而复显的。随着社会当前的使命、问题和困难的改变,久被遗忘的史迹每因其与现状的切合而复活于人们的心中”。张荫麟强调,以上除第四条外,史家编纂通史当自觉和严格地合并加以采用。
张荫麟概括的上述五种“削笔标准”,确为史家尤其是新史家所实际应用,因而合符实际,具有合理性。他强调的所谓“新异性”,实指史事所具有的反映历史划阶段发展的意义。故他说:“我们的理想是要显出社会的变化所经诸阶段和每一段之新异的面貌和新异的精神”。秦、汉、隋、唐、宋、元、明、清都曾统一过中国,但是秦的统一是中国历史的创始者,故其“新异性”较后起者为大;同样的道理,张骞“凿通西域”和毕升发明活字印刷,自然也都具有极重要的“新异性”。张荫麟强调尤其当注意“社会全部的新异性”,无疑是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历史事件。所谓“实效的标准”和“现状的标准”,强调了注重史事对于社会历史与现实的影响。而他在谈到“文化价值的标准”时,注意到了人们的文化价值观念是随着时代的变动而变动的,则表现了可贵的辩证思维。张荫麟断言编纂通史必须放弃“训诲的标准”,也许有失精当,且与其“文化价值的标准”说也不无矛盾;但是,从总体上看,他所概括的五种削笔标准和主张自觉和严格的加以综合运用(训诲标准除外),具有很强的学术指导意义却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如此,他关于“对文化价值无深刻的认识的人不宜写通史”,“知古不知今的人不能写通史”的见解,更是十分深刻的。
张荫麟的见解并未止于此。他进一步指出,在依标准选择了史事后,尚须借助四个范畴才能将之统贯成一个有组织的系统。这就是:因果的范畴;定向的发展范畴;演化的发展范畴;矛盾的发展范畴。因果的范畴不必说,所谓定向的发展,是指一种变化的过程。其诸阶段互相适应,而循一定的方向;所谓演化的发展,也是一种变化的过程,但其诸阶段中任何两个连续的阶段皆相近似,而其作始的阶段与其将毕的阶段则绝殊;所谓矛盾的发展,同样也是一种变化的过程,但是,“肇于一不稳定组织体,其内部包含矛盾的两个元素,随着组织体的生长,它们间的矛盾日深日显。最后这个组织体的内部的冲突绽破而转成一新的组织体,旧时的矛盾的元素经改变而消纳于新的组织中”(注:《中国史纲?自序》,张云台编:《张荫麟文集》,科学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张荫麟说,演化的发展与定向的发展,矛盾的发展与定向的发展,分别可以是同一事情的两个方面,惟有演化的发展与矛盾的发展则是两种不同的事情。他所谓的定向的发展实指发展的“共性”,而演化与矛盾的发展则是其“殊性”,即分别指渐进的发展与突变。张荫麟将史事的组织仅仅归结为上述四种范畴的统贯是否科学并不重要;重要在于,他看到了历史的发展是一个包含渐变与突变相统一的过程,因而主张须藉此去理解和统贯史事,这与一般史家只强调因果范畴不同,它合乎唯物主义的历史观,表现了深邃的历史洞察力和具有宏富的内涵,是值得重视的。张荫麟的上述思辩,使学衡派关于通史方法论的见解顿生光华。
其三,内容与形式、科学与美术的统一。学衡派认为,着史的内容当求实,是属于科学的问题;而着史的形式,如史事如何选择,如何表述,则是属于美术的问题。二者必须兼顾。历史是过往的人类生活,其本身是生动的。求真实不仅不会令历史着作沉闷,相反,唯真实最生动,问题在于如何表现真实。陆懋德说:“试观鲜花美景,乃是至真至实,而乃至为可爱,故知历史上之真实人事,并非沉闷无味,而作史者使变为沉闷无味者”,即端在历史家表现无力。张荫麟认为,通史欲引人入胜,须如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尽可能少引或不引原始材料,以减少沉重感。
学衡派的史家多心存编纂中国通史之志。陈寅恪“平生的志愿是写成一部《中国通史》”,惜未能如愿。缪凤林先后出版了《中国通史纲要》(三册)与《中国通史要略》(三册);张荫麟则出版了《中国史纲》(上册)。他们的着作颇能体现上述学衡派关于通史编纂的原则与方法。尤其是张荫麟的着作结构精当,文字简洁优美,产生了很好的影响。该书新近仍被再版,说明其富有生命力。
学衡派从普及国史的角度强调从通史的编纂,复从史学发展即提高的角度强调专史的研究,以为二者相辅相成,并行而不悖:“夫惟通史能普及,斯历史益能尽其裨益人生之使命;惟专史有精究,斯史学能有无限之增拓(分析专究虽如疏阔,但合之往往有造于通史)。两者之间,尤必谋相互之联络,异日相与并进,必能由相反而相成,以促成史学之进步”(注:陈训慈:《史学蠡测》,《史地学报》第3卷第5期。)。不过,他们强调说,重视专史研究还不仅仅是发展史学所必须,更重要的是它同时体现了中国传统史学观念的更新。旧史家一般是不研究专门史的,清代学者大多是抱住《二十四史》,或重修,或校订,或补充,于深入与重点研究某一个问题,则不甚措意。同时,旧史家根于帝王,专注朝廷,而忽略了历史进化的主体即民族与社会的生活,故视野狭隘。这反映在中国史部上,则是分目不广,大抵以书为类,甚少以事为题。今史标举民主,史例自当因时而变,即当扩大史的范围,如农商渔牧、工艺医药、建筑绘画、音乐文学、宗教风俗,以及军事外交、政治教育、路电邮船,等等,上下古今,胪举万流,无不可“仿欧美之例,着为专门之史”。不惟如是,从前的历史不过范围数千年,今则由人类学的发展而可推知数十万年之前;从前只人类有史,今则推至动物植物以至于矿物地质等等,莫不可以有史。依柳诒徵的说法,这叫“革新正史”,“运用以新法,恢弘史域”,“于史界开新纪元”。依郑鹤声的说法,历史不仅不是一个残余的名词,而且是一种涵盖各类科学的一门科学(注:柳诒徵:《中国史学的双轨》,《史学与地学》第1期;郑鹤声:《汉隋间之史学》,《学衡》第33期。)。由是以观,史学的堂庑固然大为展扩,而注重专史研究也自成了势所必至之事了。
学衡派以为,专史从理论说虽是无所不包,但是究其实际,无非分类与断代两种。前者若中国文化史、中国政治史等,为通史性的专门史;后者若汉代文化史、汉代政治史等,为断代的专门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专史研究也应当是双轨并进。对于促进专门史的研究,柳诒徵诸人提出了两方面的设想:其一,编纂《全史目录》与《国史长编丛书》。柳诒徵力主编纂《全史目录》。他指出,整理中国旧史并非易事,入手之法,首先宜编一全史目录。传统目录家分经、史、子、集四部,划史于经、子、集之外,既无以见史之全体,即就史书一部分论,所谓正史、杂史、编年、纪传等类,分划也欠精当。近年新书、古器层出不穷,尚未见有人合新旧之书,成一详备的目录以飨学者,欲整理旧籍,不得要领。故他主张联合同人,编就《全史目录》,打破传统经史子集及正史编年等的范围,以分代史、分类史、分地史、分国史为纲,而以经史子集及近出新书包括外国学者研究中国历史的着作,复推及图谱器等,凡与历史有关者,均为条举件系,汇为一编。诸学者分工合作,专任一朝或一类,全书应含提要及索引。书成,三年增补一次。各大学图书馆及历史博物馆均应购置,以便利学者。应当说,柳诒徵重视史学目录的编纂工作是合理的,因为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但是,失之求全。新旧史书浩若烟海,层出不穷,编专题目录可行,欲编全史目录不仅财力难支,而且在事实上不必要,也是难以做到的。较比起来,张荫麟、张其昀等人主张编纂《国史长编丛书》,可操作性就很强。他们并不要求长编有统一的体例,知人论事,不拘一格,随得随刊,只要求是有新意的专史研究着作。长编在促进专史研究的同时,也即为通史的编纂提供了基础。张其昀说,“此非徒为少数人谋,后来任何有志通史者,均可用为凭藉”。“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时当抗战时期,长编未能如愿。张荫麟不幸英年早近,张其昀后到台湾,利用其影响,终有机会编纂《中国丛书》,10年间成书300余种,自谓“可算了了当年志愿”,足见其执着(注:《中华五千年史自序》,《张其昀博士的生活和思想》上,中国文化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8页。)。
其二,成立中国史学会,以加强对史学研究的组织与规划。学衡派从一开始就十分重视史学研究中的组织与规划工作。1920年初,南京高师文史地部在原有的地学会的基础上成立史地研究会,会员数十人,柳诒徵与竺可桢、徐则陵、白眉初同为指导员。1921年创办《史地学报》,缪凤林出任总编辑。该刊第1卷第2期即发表了陈训慈的《组织中国史学会问题》一文。作者主张可由各大学的史学教授及专门史家联合发起成立中国史学会。他认为,成立中国史学会,有三大益处:促进实学研究;阐扬中国文化;收集与保存史料。中国史学会的任务当包括:(1)整理旧史;(2)编订新书;(3)探险考察;(4)保存古物;(5)组织图书馆、博物室,供学者以及社会之参观与研究;(6)参预近史:促进清史之编定、发行年鉴、收集近史资料等。第1卷第2期则有短评《国际学术团体与吾国》指出,1921年的国际美术史公会与维也纳东方古物博鉴会,都不曾有中国史家出席和阐扬中国文化,令人慨叹。往后国际交流日多,中国学者应多出席。但这不能寄希望于政府,当靠国中学者起而组织学术团体。“史学会可以发扬吾国之文化,济世界学者之不及,实尤为切要之图也。”1922年,张其昀在《学衡》第5期撰文,也提出了成立中国史学会的问题,并谓:“吾人鉴于前史馆志局之失败,则中国史学会当如何讲究组织,确定步骤,明立科条,审定区域,使有总纂,以为举纲领,有编辑以尽分功,以其所能,易所不能,或事分析,或事综合,互相合作,秩然有序”。(注:《刘知几与章学斋之史学》,《学衡》第5期。)更明确指出了成立中国史学会的目的,要在于发挥其组织与规划的作用。1923年万国历史学会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召开第51次年会,请各国派代表参加。中国教育部通令各省教育厅说“得自由出洋与会”,敷衍了事。《史地学报》于此力予抨击,同时再次呼吁史学界同仁,联手成立中国史学会以与世界对话。1926年,《史地学报》改称《史学与地学》。1929年,《史学与地学》分为《史学杂志》与《地学杂志》。值得注意的是,《史学杂志》自署由南京中国史学会编辑。其创刊号上有《本志启文》说:“本志由中国史学会同人编辑发行,以发表研究着作,讨论实际教学,记述史界消息,介绍出版史籍为宗旨”。查其主要编纂者,仍然是柳诒徵、缪凤林、郑鹤声、张其昀、陈训慈诸人。所以,所谓“中国史学会同人”实际就是原先史地研究会中从事史学研究的那些会员。这也就是说,柳诒徵、缪凤林等学衡派中的史学家们率先打出了“南京中国史学会”的旗号,他们显然是希望借此促成代表全国的中国史学会的最终诞生,用心可谓良苦。
柳诒徵诸人关于成立中国史学会,通过有组织有计划地编纂史学目录,刊行国史长编丛书,以期学界同仁分工合作,共同推进中国史学研究发展的愿望。虽然因时代条件的限制并未能实现,但是,他们个人在专史研究领域身体力行,开拓进取,却取得了突出的成就。这只要指出,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和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等煌煌巨着,即便在今天,也仍然被公认为是构建20世纪中国史学大厦不可或缺的奠基石,就说明了这一点。
20世纪20、30年代,是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史学由20世纪初发凡起例,过渡到40年代初步发展重要的转折时期。学衡派提出中国史学循双轨发展,即普及与提高并重,通史与专史并举的构想,其意义不仅在于他们提出的诸如通史编纂的原则与方法、开拓史学研究领域和倡言建立全国性的史学团体加强统筹规划等等的具体见解不乏创意;更主要还在于反映了学衡派得风气之先,他们对于中国史学发展趋势的总体把握,富有前瞻性。如果我们对学衡派未能关注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不作苛求,那末,我们便不难体认其关于中国史学双轨发展的构想,包含着宏富的内涵与巨大的历史合理性。
固然,学衡派关于史学研究方法论问题的探讨也多所创获,但这是需要另文论列的专题。
(资料来源:作者提供,《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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