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 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中国人的审美理想,受儒家“比德”说的影响,总是和道德情操连在一起。爱松柏,是因为它经冬不凋;爱菊,是因为它“不随黄叶舞秋风”(朱淑贞《黄花》);爱莲,是因为它出污泥而不染。而梅,因为能在严寒的冬季开花,不惧冰雪,象征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公孙丑下》)的品德,所以历来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诗歌史上第一首咏梅词、南北朝时鲍照的《梅花落》,就说“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梅花是高洁象征,不随流俗,孤芳自赏,很受文人雅士的喜爱,对它情有独钟。
陆游极爱梅。他写了一百六十多首咏梅诗,其中两首说:
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
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他还写了四首咏梅词,这首《卜算子》是最有名的。
梅花,是高士的象征,象征的是一种不慕荣利、不求闻达、洁身自好、苏世独立的品格。南宋时与陆游同时的张镃撰《梅品》,归纳了适宜梅花的二十六种环境:“为澹阴,为晓日,为薄寒,为细雨,为轻烟,为佳月,为夕阳,为微雪,为晚霞,为珍禽,为孤鹤,为清溪,为小桥,为竹边,为松下,为明窗,为疏篱,为苍崖,为绿苔,为铜瓶,为纸帐,为林间吹笛,为膝上横琴,为石枰下棋,为扫雪煎茶,为美人淡妆簪戴。”其实这些环境,只有品味较高的“雅士”才会喜欢,就像孔子赞扬他最得意的弟子颜回所说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一样,在一般人的眼中,是远不及高堂华屋、歌楼舞榭的。
这首词的上片,把梅安排在一个远离尘世,寂静到凄清,孤独到苦寒的环境:驿外、断桥边、黄昏、风雨,大概也就是“人不堪其忧”的境地了,除了梅,恐怕再没有什么花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更不要说“凌寒独自开”(王安石《梅花》)了。
下片说“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我自开在严寒的冬天,并不想与“群芳”在春风中争艳。那些不敢在冰雪世界中绽放的“群芳”,又嫉妒我的不畏严寒。随它去吧,我自行我素,哪怕是在春风中飘落,在春雨中成尘,但仍然清香如故。
如果只把它当作一首咏梅的诗词来欣赏,它已经是非常成功的了,但是,陆游显然并不仅仅是在赞美梅花,而是托物言志,以花自喻,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兴寄”。
陆游把自己比作高洁的梅花,但是却生长在一个极为险恶的环境。他的一生,除了四十多岁在剑南王炎幕府中准备北伐的两年多时间里过得意气风发以外,基本上都是遭受谗陷迫害、失意落寞的。早年,因主张北伐,“喜论恢复”被排挤,四十六岁时才等到一次准备北伐的机会,入王炎幕府,在剑南练兵。但仅两年多,北伐的准备工作就取消了,他被调往成都。理想的破灭,让他“佯狂施药成都市”(《楼上醉歌》),又被指责为“不拘礼法,恃酒颓放”(《宋史·陆游传》),他因此干脆自号“放翁”。晚年回山阴老家,“僵卧孤村”二十多年。连为韩侂胄修建的南园写了一篇《南园》,也“见讥清议”(同上)。最后在“但悲不见九州同”(《示儿》)的遗憾中含愤去世。词的上片,就是对自己这样的遭际的一种艺术化的描写。
词的下片,则是言志。既然不能兼济天下,那我总还可以坚持自己的理想,坚守自己的情操,做到“独善其身”吧。纵然是“零落成泥辗作尘”,我仍然“香如故”,不改爱国初衷。这正是陆游伟大的地方,也是这首词的成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