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陈维崧
醉落魄·咏鹰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这首咏鹰词,借物抒情,猛气轩举,骨力极遒,用笔亦颇为奇警独特,达到了“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物色》)的绝妙境地,在令词中殊不多见。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起二句便以突兀之势闯进读者的视野,恰如晋陆机《文赋》所述“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细加玩味,它妙就妙在字面上似写寒山秋风,作为鹰击长空的自然背景;实际上却并非静态的描摹,而是动势的叙写,而这种叙写,又别具匠心地采取了独特的鹰的视角。两句字字精悍,给读者留下了游刃有馀的想象空间。迎面,一座座苍山扑了过来、闪了过去(这是鹰的平视);脚下,中原大地越来越近,掠地低飞所带起的劲风朝着道路压将下去,沙石削碎,尘土飞扬(这是鹰的俯视)。“草枯鹰眼疾”(唐王维《观猎》诗),就鹰的视点,写鹰的感觉,就将威猛的速度感、强大的力度感一并传达给了读者。如若单凭通常的叙述语气(亦即作者的“全知视角”),很难取得这样真切的艺术效果。我们不妨引录《水浒传》写李逵被戴宗施用“神行法”后飞奔起来的一节:耳朵边有如风雨之声,两边房屋树木一似连排价倒了的,脚底下如云催雾趱”。施耐庵根据李逵的眼底所见、心头所感来落笔,这在小说中已是写人的常用方法,而本词的视点移位更加手法翻新,从“猛志固常在”的雄鹰的角度直接观照和摹似,心物交通,人鹰合一,笔意的新创实在匪夷所思。至此,我们方能理解,为什么“寒山”要用不定词“几堵”作修饰语,又为什么“中原路”要以冲击势极强的“削碎”来作谓语。接下去,“秋空一碧无今古”,笔墨由动变静,同时转入了抒情主人公(作者)的视角,直接写人的感受。一碧如洗的秋空,终古如斯,苍茫不尽。取景由低而高,自鹰的俯冲低飞转向昊昊高天。天空任鸟飞。无终无始的时间、至大无外的空间背景上,浮现着一往无前迅疾移动的鹰,画面给人的印象何等强烈!于是,曾经“醉袒貂裘”的主人公的记忆复活了,当年呼鹰寻猎的那熟悉的围场、那令人神旺的往事………。但这一切也只能是“略记”,岁月如流,旧事如烟,不会所有的细节都再现得那么清晰。这样,上片自然点出了“忆昔”。
换头两句,“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是“抚今”,与上片对应。空有健儿身手在,而今可与谁较量角逐!这句充满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寂寞。但紧接着,“还”字作一有力顿挫,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人的“轩举”昂扬的心态与上文鹰的“削碎中原路”的矫健姿态相互映托。作者愤愤难平的是,“人间多少闲狐兔”,狐兔纵横,人间何世!他的笔锋指向了那个一切颠倒了的混浊昏暗的世界。“月黑沙黄”,含义双关,既是狐兔出没的适宜的气氛,也是猎人行动的有利的时机。“此际偏思汝”,这一结句更具有沉重的分量,它既反映了歼除丑娄的心愿是那么迫切,而天下事已不堪为的现实又使作者平添无限苦闷。这里的“思”鹰,与前段的“忆”鹰,前呼后应,钩连密合,通贯着这一曲“鹰之歌”的感情脉络。“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陆游《汉宫春》),纵然是老来豪气不减当年,但除了徒然“记”、枉自“思”而外,又能作什么呢?纸上谈鹰,痴人说梦,只留得一片愤愤之意、怅怅之情,与空际盘旋的自由威猛的精灵——苍鹰永在。
“万事取之以气”(陈维崧《西江月》),作者每咏写雄鹰、健鹘、饥鸱、猛狮,硬语盘空,声色俱厉,读来便有蹈扬湖海、一发无馀的气概。故卢前谓迦陵词“小令已参青兕意”(《饮虹簃论清词百家》),陈廷焯谓“其年诸短调,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是何神勇”(《白雨斋词话》)。铜琶铁板,大声发于小令;宛转徘徊,长才见于短章。斯为迦陵令词的显著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