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此词作于黔州(今四川彭水),一本题为“次高左藏使君韵”,是一首重阳即事之作。
黄庭坚于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以修《神宗实录》“多诬”的罪名,贬涪州(今四川涪陵)别驾、黔州安置。唐开元中析江南道置黔中道,辖境包括今鄂西南、蜀东南、黔北、湘西北,正是迁客骚人心目中的“巴山楚水凄凉地”(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因此,这首写于谪居中的《定风波》,虽然情怀旷放豪爽,颇似东坡,却并不是没有危苦之词。一开头两句写谪居地生活的恶劣情状,言少意多,颇耐细嚼。“万里黔中”,点明贬所。“万里”,指黔州与京城距离之远。作者来黔州途中所作《竹枝词》中,有“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之句,万里也好,五十三驿也好,都寓有“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的黯然之意。此句透出一身去国,万死投荒的凄凉情绪。“一漏天”,与“万里黔中”当句相对,前四字言贬所地域之荒远,后三字则言当地天气之恶劣。连绵的秋雨,似乎天整个地漏了。淫雨积水,更让人无法出门,只能困守屋中。“屋居终日似乘船”一句,极自然地从地域、天气转到了人,展现的是一幅凄苦无依的生活图景。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记黄庭坚贬宜州(今广西宜山)时,“无亭驿,又无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适为崇宁(指徽宗)万寿寺,法所不许。乃居一城楼上,……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宜州如此,黔州情况,不会更好。其住处之湫隘,起居之局促,是不难想见的。“似乘船”,当然不是杜甫诗中的“知章骑马如乘船”,而是苏轼黄州寒食苦雨的“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至于惊风密雨的险恶处境,出门即有碍的行动上的限制,动辄得咎,忧谗畏讥的悲愤心情,更是借“似乘船”三字披露无遗了。
上阕的后三句,忽然将前两句所描绘的压抑沉闷气氛一扫而空,“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依然是远离皇州的鬼门关外,但是重阳佳节来临了,秋雨忽霁,天宇豁然开朗,这对于久困于屋中的人说来,正可以携壶上翠微,一吐胸中闷气。“鬼门关外蜀江前”,又是一组当句对,与“万里黔中一漏天”不同的是,此句将场景从湫隘不堪、“上雨旁风”(黄庭坚语)的居屋中拉到了乘兴登临、俯瞰蜀江的高处。人逢佳节,逸兴遄飞,“出门一笑大江横”!
黄庭坚作为“苏门四学士”之首,其学养、胸襟、性情均似东坡,作词亦刻意步趋之。写作时间稍后于此词的《念奴娇》(断虹霁雨),就因为有人认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念奴娇·赤壁怀古》)”而使他得意非凡。这首《定风波》的下阕,实际上也有点神似苏轼熙宁八年(1075)所作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儿人黄菊上华颠?”写登高饮酒后的醉态和豪兴,极其传神。重阳簪菊,原是由来已久的习俗,但对于“白头搔更短”,却偏要“菊花须插满头归”的老人来说,往往是一种旷达豪放、老当益壮的表现。刘季孙《寄苏内翰》诗有句云: “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方回评曰: “‘四海’、‘重阳’一联,不唯见天下人共惜东坡之老,又且开慰坡公随时消息,不必以时事介意也。”人老鬓白,并不要紧,“重阳曾插菊花无?”才是值得关心的,因为这说明他豪气尚未消歇,少年狂态犹存。黄庭坚通过“几人黄菊上华颠”之问,反过来说明自己的少年情趣是“年既老而不衰”的,同时也告诉那些笑他华颠簪黄菊的人:能够象他这样身处逆境而忘怀得失的人,是并不多见的。“华颠”即白头。“君看”从音韵上说,与上“莫笑老翁犹气岸”押韵,但从句意看,应紧连下句。这三句因为有“莫笑”、“君看”、“几人”等声口俨然的词语,使人不仅如闻其声,而且如见其醉后朱颜与白头、黄花相映的形象。
词的最后三句: “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从万里外的黔中,神游于古彭城的项羽戏马台前,不但意气比上几句所写之泛萸(饮酒)簪菊更豪放,而且与开头两句形成强烈的对比。从“似乘船”到思驰马,诗人的精神大振,不言自明;但“驰射”毕竟只能诉诸想象,地点也只能虚拟为彭城,则黔中还是活动范围、方式受到种种限制的谪居地,也就意在言外了。这里,黄庭坚使用了一个与重阳有关的典故。东晋末年,宋公刘裕(即后来南朝宋武帝)北征至彭城(今江苏徐州),曾于九月九日与将佐、僚士集合于项羽所筑的戏马台,谢瞻、谢灵运均有《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孔靖)诗》纪盛,戏马台南追“两谢”指此。至于“驰射”,除了从戏马台、项羽、刘裕这些古迹、古人引起想象外,与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关于“千骑卷平冈”、“亲射虎,看孙郎”的描写,恐亦不无关系。“风流犹拍古人肩”,意本郭璞《游仙诗》:“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浮丘、洪崖皆指古仙人名。拍其肩,形容自己豪迈的气概不只是追踪古人,而且是与之并立了。
此词表现作者负谴投荒而旷达依然,虽在贬谪之中,却气岸凌人,风流不减。其穷且益坚、老当益壮的乐观精神,千载之下,犹使人受到强烈的感染。词的风格清壮疏隽,造语不蹈袭前人,用典而能出新,是山谷集中佳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