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在古代,想要跻身万里挑一的将相之列,必须得有独到之处:要么能力超群、能文或能武;要么情商极高、精于钻营。
不过在特定的时期,总会产生特殊的个例。比如在《汉书·万石卫直周张传》中,就记载了这么一位奇人:西汉石奋。
这位仁兄连同他的四个儿子,个个都资质平庸,既不能文,更不会武,但却悉数位居公卿之列,甚至有的还担任了宰相。他们父子五人都享受二千石(dan)的俸禄,加起来共一万石,所以石奋被送封号“万石君”。
而且,石奋父子的活跃阶段是汉高祖至汉武帝时期,那正是一个蓬勃向上、明君辈出、华夏步入全新阶段的大时代。石家父子这样的庸人却能在官场如此风生水起,初一看来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但如果探究那个时代的特征与诉求后,这一切都有理可循。我们先看看石氏父子的具体状况。
出道就成了刘邦的亲信,石奋的秘诀很简单。
楚汉相争时,年仅15岁的石奋在赵地河内县当个小官,家里仅有双目失明的老母、待字闺中的姐姐,生活较为困顿。但即使如此,他既没自暴自弃、也没随波逐流,而是恪守恭谨为人之道,待人接物极为有礼。
时任汉王刘邦路过时,石奋负责鞍前马后的伺候。对这位懂礼数、态度恭敬的小年轻,刘邦极为欣赏;在征询对方的意见后,刘邦把石奋姐姐纳入后宫(身份是美人),俩人成了姻亲,其后石奋本人以“中涓”之职负责接待宾客事务。接下来,他们全家以皇亲国戚身份迁入长安,人生得以改变。
虽然身为皇帝的小舅子,但石奋一直恪守自己的恭谨之道,从始至终毫无改变。因此,即使他既不懂经学儒术,又不会纵横谋略,更不明白带兵打仗,但凭借这份处事态度,不仅避过了血腥残忍的宫廷争斗、历经多朝而不倒,而且还逐渐升迁。
到了汉文帝时期,石奋已经升为太中大夫,待遇是“比二千石”,已经踏入了高级官员的门槛。
后来,太子太傅、东阳侯张相如被罢免后,石奋在众人的一致推举下关荣接任此职,待遇是中二千石。
太子即位后,即为汉景帝,此时的石奋已官至九卿之列(可以理解为古代中央部分行政长官的统称)。
此时的石奋,还是一如既往的恭谨有礼,但这种态度带来的压抑气氛让汉景帝实在受不了,于是将其调到地方当藩国的相。
除了石奋本人外,他的四个儿子跟他也一模一样,“皆以驯行孝谨,官至二千石”,长子石建、四子石庆尤为知名。汉景帝极其赞赏石家的门风:“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举集其门”。此后,石奋正式被称为“万石君”。
孝景帝执政晚期,石奋高龄退休,但他的人生态度并没有因此改变:
退休高官每年要上朝一次,此时的石奋仍遵守老规矩,每次经过宫门前必定弯腰小步快走,在路上看见御驾必定敬礼致意;汉景帝赏赐到家的食物,石奋会磕完头、趴在地上地,就像跟皇帝面对面一样;
每当有担任公务员的子孙后代探望自己时,石家没有寻常人那种儿女绕膝、其乐融融的温馨局面,众人正儿八经的穿着朝服会面,整个过程极为肃穆,仿佛是上下级的公务来往;平日里居家时,所有的子女乃至佣人们也都随时一副毕恭毕敬、彬彬有礼的模样;
每当家人犯错,石奋从不责骂,而是安静地坐着绝食“抗议”。直到子孙们痛哭流涕、负荆请罪、承诺痛改前非,甚至请来同宗前辈担保时,石奋这才点头饶了他们。
汉武帝在位时,汉王朝改变以往的无为作风,变得积极开拓、锐意进取,对外南征南越、东攻朝鲜、北驱匈奴、西讨大宛;对内建章立制、推行儒学,整顿经济、开辟财源,一大批能臣、酷吏得到重用。石家这种“老实的庸人”是不是就过气了?
并没有。起初,石建被任命为郎中令,石庆为内史,兄弟俩一招鲜吃遍天,靠着父亲传下来的恭谨家风,照样混的风生水起。
石建的撒手锏可以归结为俩字:忠、孝。
在朝廷上,每逢人多时,他从不乱讲话,表现得沉默寡语;私下独处时却经常向皇上畅所欲言,汉武帝也把他当亲信看待。在给皇帝的奏章里,某个字少写了一点,他都会诚惶诚恐。
石建每次休假回家,都会亲手为父亲清洗内衣裤、便器,并且从来都不让他知道。父亲去世后,他悲痛欲绝,以至于扶着手杖才能走路,并且在短短一年后就在忧伤之中死去。
号称在四兄弟中最为爽快的石庆,其实也一样的小心谨慎。凡是皇帝交代的事,即使再微不足道,他也会认真核对。元狩年间,他被升任为太子太傅,几年后又升为御史大夫。公元前112年,他被正式任命为丞相,封牧丘侯。
这时的汉武帝,仍旧在强势展示自己的文治武功,但身居宰相之位的石庆,除了家传的“恭谨”之外,在治国理政、行军打仗、运筹帷幄等方面没有丝毫才能。因此,他担任宰相多年,几乎毫无建树,纯粹是一个摆设而已。
公元前107年,关东地区遭灾,难民达到200万、不在户籍之列的流民40万。公卿们的建议很粗暴:把这些人迁移边境。
这引起了汉武帝的极大不满。他认为,老百姓如此贫苦,不仅仅是因为天灾,官员们的徇私枉法、横征暴敛也难辞其咎。如今这些公卿们不去想办法管束官员,反而要迁走无辜的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对那些主张迁徙流民的大臣,汉武帝一律治罪;而对于应该担负首要责任的丞相石庆,汉武帝鉴于他“老谨、不能与其议”,即原本就不能干啥事,就让其“告老还家”。
石庆虽被汉武帝赶出了权力中心,但毕竟也得以善终。死后,他被赐以“恬侯”的谥号,意为恬静、安逸,倒是很符合他的人设。此后,曾经显赫一时的石家就此衰败。
为什么看似碌碌无为的石家两代人,在励精图治的西汉官场能够这样如鱼得水呢?无为而治的初期就罢了,雄才大略、任人以才的汉武帝时期也如此,多少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这其实是那个特殊时代的内在需求。作为承接秦朝的第二个大一统帝国,西汉历代统治者对秦王朝因穷奢极欲而二世而亡的教训极为忌惮,因此,他们极其重视规则的确立、官僚队伍的建设,以及良好社会风气的塑造。
按照如今史学界的观点,西汉重用的官吏分为三种;
一是循吏,可以理解为标准儒家官员,他们以宽缓政策治民,同时还注重教化,推进移风易俗,施仁政、恤百姓,政绩显著,深受民众及后世赞誉;
二是酷吏,比如大名鼎鼎的郅都、张汤,这些人虽然名声不好,但确实皇帝最忠诚的打手,专门替统治者干一些口碑不好、但很有必要的脏活、累活;
第三类就是石奋家族这样的俗吏。这类官员毫无作为,只是按部就班完成朝廷、皇帝交给的任务,既没有改革的能力和勇气,也没有关系老百姓冷暖的动力,只是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而已。
相比较积极有为、功劳显著的循吏、酷吏,为什么显得庸碌无为的石家父子能够长期位居公卿呢?从上文我们可以发现,石氏有两大秘诀:忠、孝。
忠孝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即:受忠于君国,孝于父母。“移孝作忠”,是儒家伦理政治化的关键思路;“忠籍孝崇”,个体在家的孝行,也是对国忠诚度的衡量指标。通过这种方式,个体、家、国形成一个密不可分、互为依存的整体,是中国古代巩固大一统认知的思想基础。
因此,汉朝历任皇帝都信奉“以孝治天下”,所有皇帝的完整谥号,其中都有一个“孝”字。汉文帝,全称是“孝文皇帝”;汉武帝,则是“孝武皇帝”。西汉统治者从上至下推行孝道,通过强化家长权力,培养老百姓对家长的绝对服从、对大一统的认同;因此,孝道不仅是社会的伦理准则,也是维护国家一统、维系君主专制的秘诀所在。
而百无一用但孝顺到极致的石氏,则成了官员阶层中最好的代言人;而且这种人容易控制、没有野心,绝对忠诚,这就是历代皇帝都对他们尊崇备至的真实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