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英姿飒爽,他勇冠三军,他先是大唐的敌人,后为大唐的将军,他的结局又是如此的凄惨,由于武则天的猜忌和酷吏的逼供,他用“自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黑齿常之,这位生于百济的大唐名将,他的一生都是波澜壮阔的铁血传奇。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燕国公黑齿常之因谋反罪被拘捕下狱,在狱中被来俊臣一颗颗地敲掉牙齿,来俊臣说,“听说你的牙齿是黑的”,黑齿常之是战阵中的虎将,生性刚毅,他拒绝酷吏进一步的侮辱,毅然用绳子勒死了自己,一代将星凋零在大狱之中,时人无不为之叹息,从此北方边祸连连,突厥入侵不断,直到出了名将张仁愿,在黄河北岸筑了三座受降城,才扭转了被动局面。
史书上曾有一则逸闻,大将军黑齿常之出征,有人鼓动一位张姓男子随军出征,“你的官职卑微,为何不跟随大将军图个军功?”张姓男子颇为幽默,他的回答是,“宁可且将朱唇饮酒,谁能逐你黑齿常之?”也有人将黑齿常之解读为“黑黑的牙齿,修长的四肢”,属于望文生义的一家之说,黑齿氏,出自百济(今朝鲜半岛西南部),百济建立于公元一世纪,灭亡于公元七世纪,当时朝鲜半岛上是百济、新罗、高句丽三足鼎立,当时的百济国王叫扶余义慈。黑齿氏属于高丽族,黑齿常之“长七尺余,骁勇有谋略”,在百济国任达率(百济官名)兼郡将,相当于唐朝的刺使官职。《大荒东经》中有云,“帝俊生黑齿,姜姓”,黑齿人是姜太公的同族。《山海经》中的黑齿国所在的日本直到明朝时期,还流行将牙齿染成黑色,以此炫耀自己的贵族身份,至于黑齿常之是否有这种习惯,则不得而知。
将唐尺换算成今天的长度,黑齿常之身高2.1 米还有余,与之同时代的娄师德身长八尺,那就是2.4 米的身高,足以印证了当时“体健貌丰”的用人标准,身高马大,外形威猛,在战斗中首先就占足了气势,加上训练有素的良驹,难怪大唐雄师能够无敌于天下。当朝重臣裴行俭精通相术,喜欢提拔相貌厚重、下巴丰满的将领,因为这样的男人在战阵中轻易死不了,黑齿常之就属于命相厚重之人,《朝野佥载》上的一则逸闻也印证了这种说法。黑齿常之统率河源军的时候,城防森严,却突然冒出三只恶狼,围着官舍转圈圈,颇有进屋与人同乐之意,军士射死了恶狼,黑齿常之却感到此事是个不祥之兆,下令将狼尸远远地丢到城外去。他给皇帝递上了讨伐党项酋长的奏章,得以另谋他职,朝廷委派李谨行去接替黑齿常之,这个倒霉蛋刚刚上任十多天,就一命乌呼,可见命硬之人煞气浓重,连黑白无常都要退让三分。
公元七世纪的百济与日本、高句丽结成了统一战线,而新罗的背后则有大唐的支持。永徽年间,新罗连连向大唐告急,乞求发兵援助,在百济、高句丽、靺鞨的联合进攻下,新罗连失三十三城,为了天可汗的荣耀和责任,显庆五年,大唐出兵了,在新罗军队的配合之下,攻城略地,很快就灭亡了百济,黑齿常之作为扶余氏的一枝,开始时未作多少抵抗,就投降了唐军。
唐军主帅苏定方囚禁了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和太子扶余隆,把他们当作活宝献俘于大唐的东都洛阳。胜利之后的唐军军纪不严,肆意劫掠,不少当地壮丁因为反抗而死于非命。作为百济王族的黑齿常之决定反叛大唐,伙同十余名酋长,啸聚任存山(今韩国全州西),修筑栅栏,准备与唐军长期周旋。短短十多天就聚集了三万多人,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苏定方带兵攻打,黑齿常之组织敢死队,死守山岗。唐军不敌乌合之众,竟然让对手乘胜追击,光复本国二百余城,苏定方身经百战,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龙朔元年(公元661年),豪气万丈的刘仁轨上场了,663年,他指挥了中日之间的第一次海战——白江口战役,史书上有着这样的记载,刘仁轨听到日本增援百济的消息,得意之下说道,“是上天要富贵我这个老头子”。
唐军严阵以待,岿然不动。当时,唐朝水师7000人,战船170艘,日本水师万余人,战船一千多艘。白江口上,唐军让出空位,日本船队向前猛攻,唐军船队利用己方船舶高大坚固的优势,一左一右将日船夹在当中,使之没有回旋余地,然后顺风放火,火烧连营,“焚其船四百艘,烟焰灼天,海水皆赤”,日本将领朴市田来津被杀,百济王子扶余忠胜、扶余忠志投降,日本水师残部也全部投降。这次规模宏大的海战深深地震动了日本,日本人痛定思痛,实施了大化革新,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遣唐使和留学生,全面学习唐文化,全面吸收汉文明,无论是大唐的典章制度,还是大唐的衣冠服饰,统统照搬回家,日本的文明因此跃进了一千年,直到今天,作为世界上的发达国家,日本人在举行大典时穿的十二单衣,就是模仿晚唐的宫廷礼服,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世人称为“汉官仪”。
白江口海战之后,慑于大唐的威势,加上刘仁轨治军严明,秋毫无犯,黑齿常之再度归降唐军,百济再度平定,只有迟受信掌握的任存城依然对抗大唐。刘仁轨要求黑齿常之率部攻打迟受信,遭到熊津道行军总管孙仁师的强烈反对,他认为,黑齿常之等人叛而复降,人心难测,如果发给他们粮食武器,“是资寇兵也”。刘仁轨却对黑齿常之很有好感,他说,“黑齿常之忠勇有谋、敦信重义,以前未遇明主,所托非人,现在正是他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他不会再对大唐生有二心”。黑齿常之没有辜负刘仁轨的信任,很快打下了任存城,迟受信抛家弃子,逃入了高句丽。黑齿常之成了大唐的左领军员外将军,以唐军将领的身份,掀开了人生新的一页。
“吐蕃,在长安之西八千里,本汉西羌之地也。其种落莫知所出也,或云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后也”,“重壮贱老,母拜于子,子倨于父”,又一个难缠的游牧民族困扰着大唐帝国。贞观十五年,唐太宗以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松赞干布亲迎文成于河源,“既而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他说,“我的父祖没有与上国通婚的先例,今天我能娶到大唐公主,实在是三生有幸。我要为文成公主建造一座城堡,以夸耀后世子孙”,这座城堡就是今天举世闻名的西藏布达拉宫。大唐的和亲政策暂时遏制了吐蕃赞普的狼子野心,但是游牧民族的生存方式却不可能因此而改变,松赞干布死后,作为甥舅之国的吐蕃和大唐,为了扩充各自的势力范围和领地,展开了艰苦卓绝、旷日持久的战争。
上元三年,吐蕃进犯鄯、廓等州,唐高宗命尚书左仆射刘仁轨镇洮河军,抵御吐蕃。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大唐帝国颁发《举猛士诏》,在全国海选体格健壮、弓马娴熟的猛士充入军中服役,娄师德就是此时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应召入伍,文臣变成了武将,反映了唐代崇尚军功的社会风气,与后世“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流行观念有着天壤之别,那个时候的观念恰恰是“好男要当兵”。仪凤三年,唐高宗任命中书令李敬玄担任鄯州都督,代替刘仁轨的洮河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李敬玄不习军事,刘仁轨偏要推荐他走马上任,主要是想让他丢人现眼,然后丢官罢职。李敬玄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本想推辞,但唐高宗不予批准。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吐蕃犯边,李敬玄带兵出战,以左卫大将军刘审礼为洮河道行军司马,统领先锋部队,益州长史李孝逸、巂州都督拓王奉益调动剑南道、山南道的兵马配合洮河军的行动,18万唐军浩浩荡荡,开赴青海(今青海湖)前线。
吐蕃方面的统帅是名将噶钦陵,他曾率四十万吐蕃军打败过大唐名将薛仁贵。这次,噶钦陵诱敌深入,刘审礼的先锋部队孤军冒进,陷入了吐蕃军的重重围困。主帅李敬玄是文人带兵,胆战心惊,竟然坐失不救,听凭刘审礼的先锋部队全军覆没,刘审礼被吐蕃军队俘虏。唐军主力撤退到廓州的承凤岭(今青海西宁西南千户庄),利用泥沟结阵固守,吐蕃军占据了有利地形,加上绝对优势的兵力,随时会发起猛烈攻击。在此危急关头,黑齿常之站出来了,趁着月黑风高,带领500精兵杀进了吐蕃军营,吐蕃军没有防范,顿时陷入大乱,唐军杀死300多人,吐蕃将领跋地设匆忙逃命,唐军主力终于化险为夷,得以返回鄯州(今青海乐都),黑齿常之因功晋升为左武卫将军、河源军副使,李敬玄因为畏敌怯战贬为衡州刺使。
调露二年(公元680年),在吐蕃掌握实权的噶钦陵再度挑起战端,进攻河源(今青海西宁一带),被黑齿常之领兵击退,黑齿常之再升为河源军经略大使,他开始实施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河源是大唐和吐蕃必争的要冲,长期派兵镇守开销十分巨大,他在此地设置烽燧七十多所,屯田五千余顷,每年的收成可达500余万石,完全保证了河源军的军粮供应。吐蕃人远远瞧见,也来个边境屯田,准备与唐军长期抗衡。开耀元年(公元681年),黑齿常之出击吐蕃军队,破坏了噶赞婆三万军队在良非川(今青海恰卜恰河)的屯田,一万唐军精骑在夜晚发动了突然袭击,很快斩首二千级,缴获羊马数万头,噶赞婆单骑逃走,唐军烧毁了吐蕃人的粮仓,给吐蕃军队来个坚壁清野。黑齿常之统领河源军前后七年,大大巩固了河陇的边防,安西都护王方翼也在西域经营有方,吐蕃在这两个方向上无机可趁,“深畏惮之”,只能力图向剑南(今四川成都)突破。
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唐高宗病逝,在唐高宗生前,他与黑齿常之这对君臣总算善始善终,这与黑齿常之的行事作风也不无关系。曾经有一次,黑齿常之所乘的战马被一位士兵弄伤,这位士兵面临鞭刑的惩罚,黑齿常之赦免了这位士兵,他的意见是,“岂可以损私马而决官兵乎”。平时朝廷的金帛赏赐他全部分给手下将士,自己一点也不留下,因此在军中一直声望甚佳,将士乐于效命。黑齿常之的儿子黑齿俊后来做到了大唐的中郎将,也不能不提到其父的余荫。
李显即位为唐中宗后没有几个月,就被他的母亲武则天废为庐陵王,全家流放房州。李旦被立为唐睿宗,但朝政大权全部落入武则天的手里,这引起了李氏皇族和前朝重臣的强烈不满,光宅元年(公元684年)九月,英国公李敬业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则天,意图拥立庐陵王复位,“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讨武氏檄》传遍全国,深得人心,但是,武则天手里握有国家的致命武器,黑齿常之就是其中之一。光宅元年十月,李神通之子李孝逸任扬州道行军大总管,领兵三十万,围剿李敬业,光宅元年十一月,黑齿常之任江南道行军大总管,增援出师不利的李孝逸,十一月当月,平定李敬业的反叛,在穷途末路的逃亡中,李敬业被手下偏将杀害。随之而来的,是对“拥李派”的清算,战功赫赫的程务挺和王方翼都遭到了武则天的毒手,国内虽然平静下来了,边疆却因为名将的缺乏而危机重重,在艰难困苦的情况下,黑齿常之成了大唐的擎天柱,独立支撑着战事不断的边关防御。
唐武后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后突厥阿史那骨笃禄可汗犯边,黑齿常之领兵出击。行至两井地区,遭遇后突厥3000余人。敌人看见唐军来了,赶紧下马穿铠甲,准备战斗,黑齿常之眼见机不可失,率领200骑兵直冲过去,敌人手忙脚乱,赶紧弃甲逃走。到了傍晚时分,大队突厥兵马赶到,准备与唐军决战。黑齿常之眼见突厥兵力占了绝对优势,唐军不宜硬拼,决定以疑兵之计与敌人周旋。夜晚,唐军砍伐树木,在营中到处点火,造成烽火连天的场面,东南方向又忽起大火,突厥人以为来了千军万马,吓得浑身发抖,乘着夜色赶紧逃走。黑齿常之又立新功,晋升为燕国公。
唐武后垂拱三年(公元687)年,后突厥继续犯边,骚扰河东和河北地区。武则天任命黑齿常之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与突厥军队大战于黄花堆(今山西山阴县东北),杀得敌人溃不成军,落花流水,唐军追击四十里,突厥军只得败走碛北(蒙古大沙漠以北)。
赫赫战功,使黑齿常之名扬四海,也使黑齿常之成为酷吏注目的对象。武则天为了打击李唐宗室,大行酷吏政治,大兴告密之风,为自己立威,连带不少胡人酋长都受到牵连。当时的西蕃酋长阿史那斛瑟罗家里有一位能歌善舞的婢女,被来俊臣看上,想据为己有,就让同党诬陷阿史那斛瑟罗谋反,当时有数十名诸蕃酋长赶到朝堂“割耳剺面(割下耳朵,划破脸颊)”,为阿史那斛瑟罗诉冤,“乃得不族”。高句丽王子泉献诚的下场更是悲惨,“来俊臣求金于左卫大将军泉献诚,不得,诬以谋反,下狱。乙亥,缢杀之”,索贿不得就害人性命,难怪这些酷吏后来不得好死,被武则天利用完毕,统统送进了地狱。
“(周)兴与索元礼、来俊臣竞为暴刻,兴、元礼所杀各数千人,俊臣所破千馀家”,在酷吏的肆意妄为中,几千家皇亲国戚和当朝大臣惨造灭门之祸,连出生不久的婴儿也难逃一死,这是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最凄惨的一幕。黑齿常之因为周兴的陷害而下狱,罪名是武则天最痛恨的一种说法,企图匡复李唐皇室,所以黑齿常之只能下狱,面对酷吏令人发指的迫害,黑齿常之选择了死亡,以这种方式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表面上黑齿常之是被武则天害死的,实质上是被当时的政治制度害死的。军队是皇帝的军队,军人的忠心是皇帝最揪心的问题,只要皇帝对将领的忠心产生了猜忌,将领往往死无葬身之地,循环往复,总是走不出杀功臣的模式,或者干脆如同郭威那样起兵造反,让自己亲自坐上江山。现代民主制度确立了军人不干政的原则,军队只能忠于国家,而不是听命于元首,军队用来保家卫国,而不是元首的私人武装,这种先进的政治制度保护的不仅仅是平民百姓,也包括军人本身。元首没有涵盖一切的生杀大权,自然不会产生象黑齿常之这样的悲剧。从“家天下”过渡到“国天下”,实在是人类历史上的巨大进步,废除了“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的观念,就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军人无罪被杀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