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之卢照邻生平 卢照邻结局 卢照邻子女 卢照邻诗作

老天的公平,常常被平民百姓们私下里解释于某一个人生案例的得失情状。绝对的公平在化学方程式中可以用元素符号来体现,而相对的公平,则散布于神而又玄的天道之中。譬如“初唐四杰”,叱咤文坛,纵横捭阖,然而都“人不如文”。其文才高,其人位卑;文章汪洋恣肆,人却辗转飘零;文历千年而不衰,其人命运悲苦且早逝。这样的“得失公平”,是钢丝绳上的游戏,看似绷得紧紧,精彩纷呈,实质颤颤兢兢,脆弱如柳。“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不堪病痛折磨,含悲怀愤,竟然像屈原一样投水而死,令人扼腕不已。 

  每个生命的个体,都曾有过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卢照邻也不例外。他少从名师,博学能文。大约在18岁,入邓王(李渊十七子,唐太宗之弟)府,从事文字工作。王府书多,“有书十二车”。整理图书,抄抄写写,这样一份赋闲的工作,给好学的卢照邻带来了无尽的阅读喜悦。据说卢照邻的记性很好,那么多的书,竟可“略能记忆”。处于学习之中的人,始终如一种飞天的状态,撷取知识的浪花,以开掘无限的精神世界,填补着有限的生命空间。他沉浸在浩瀚文海中,如鱼得水,“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长安古意》 
   
  那时的长安,是世界一流的繁华大都市。战争阴云散去,生产与创业,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的主流,“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文化精英们的笔下,开始自觉地展示和流露出大唐复兴的富庶景象。这首开唐代长篇诗章先河的《长安古意》,将帝京之都的生活情状写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尤其是从长安城里散发出来的、自上而下的、开放包容的人文空间,为适应民众精神世界的拓展,提供了无限可能,“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爱情崇高,百物皆虚,这一声自由的呐喊,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言,他“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还不止这些,卢照邻文才高古,自号幽忧子,所作之文,笔力雄厚,“时人莫能评其得失”。邓王对他爱重有加,常常对人说,这是我府中的司马相如啊。 
   
  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十多年的自在时光终于过去,接下来,他将要承受的,是直到临死的悲苦。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的邓王,英年早逝,卢照邻失却庇护,后来入蜀为小官。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却不幸染上风疾(风痹症),先是一条臂膀废掉,后来一条腿也随之瘫痪,真正是寸步千里,咫尺山河,从此,开始了十年的幽悲饮泣之路。 

  形体的残损,是人生的大失。手足软垂,口眼歪斜,语音蹇涩,步履不正,所有这些突如其来的重大生理变化,是一个曾经健康的人所无法承受的,如同当头一棒的垂直打击。老天的不公平,常常发生在春风得意之时。得意与失意,人生的落差,霎那间被千百倍地放大了。公务场合难以露面,私人社交也不愿参加,花前月下的缠绵并肩也成奢望,哦,所有正常的身体功能,都要哪里去了?!就连端一碗粥,也是困难不已的事情,卢照邻无奈地躺在床上,拍着僵如木雕的腿脚,一声叹息,陷入深深悲苦之中。辞职的报告递了上去,很快便得到准辞的批复,但这样的报告,写得多少心有不甘。不过,比辞官的决心更大的,还是治疗。对于康复的希望,立即上升为比为官为文更为紧要的事情。 

  多少次的泪落枕巾,多少次的通宵不眠,多少次的闭门不出。在经历灰心失望之后,卢照邻还是以一个患者的姿态,走上了漫漫求医之路。 

  治疗风疾并非易事,困难也接踵而至。首先面临的是治病费用。因为要服用丹砂等药,而丹砂价值不菲,一两就须二千文,这对于家贫的卢照邻来说,无疑是捉襟见肘。他写过一篇《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遍呈朝中名士,开口求乞,“若诸君子家有好妙砂,能以见及,最为第一”。在文章的末尾,说得很直白而可怜,如果没有丹砂可赠,“无者各乞一二两药直,是庶几也”。这封公开信大概被广泛传抄发送,如同今天的媒体发布爱心捐助活动。可是,对于生性要强的卢照邻来说,实在是无奈之极的事情吧。 
   
  余家咸亨中良贱百口,自丁家难,私门弟妹凋丧,七八年间,货用都尽。余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怜,破产以供医药。——《寄裴舍人遗衣药直书》 

  本来家庭经济就不宽松,自从生病,生活更加拮据,卢照邻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灰蒙蒙地活着。期间,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支撑,连用药都成了问题,只能以劣质丹砂服用,由此又带来另一个痛苦的问题,药效不佳,而且有副作用,对身体健康不利。有一年,其父去世,卢照邻恸哭哀号,竟致丹药呕出,药气随涕泪流出,只能卧床苦咳不已。 

  友谊是一种无价的储蓄,在适当的时候,还是会产生巨大的能量。那封写得哀戚凄凉的公开信,在京城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好友闻讯,纷纷来到床前,嘘寒问暖,不时捎来衣药,给他病弱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 

  当代才子卢照邻生病,也惊动了药王孙思邈老先生,年过九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亲为医治。在这期间,卢照邻曾经以弟子的身份向药王学医求治。老人家一再要他坚定康复的信念,稳定情绪,并且对如何养生、处世提出了自己的高见,核心要义是两个,一个是要自慎自珍,一个是要有忧畏之心, “形体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振之灾”,这两个人就医治疾病的话题曾经有过长长的谈话,《新唐书》、《太平广记》等都有大量引用的章节内容,是关于患者心理学的重要研究史料。 

  在孙思邈老人的精心调理之下,卢照邻的风疾一度趋于好转,但药王后来随唐高宗龙驾西游(高宗患有严重的风眩,一种眩晕症,严重时目不能视,以致政事悉委武则天裁决,孙思邈的随行,主要是医疗保障),后又回乡颐养。卢照邻像一只孤单的羔羊,只能在深山中,服丹养病,以自疗度日。 

  身左是书,身右是药。病中的卢照邻,也曾有过与命运与死神的抗争。在山中,他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日。那是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囊中无钱,膝下有书。能排遣精神上的寂寞与肉体疼痛的,惟其有书。卢照邻在病中坚持阅读,坚持写作,也享受着山中的无边风月,这是上帝给他的馈赠。我们可以想见,深谙儒佛道三教的卢照邻,僵卧山中,与死神作过无数次的挣扎与斗争。也许最令他惬意的,是忍着病痛折磨,奋笔疾书,落下张张盈满墨香的文字。病痛使他丧失了正常人的肌体功能,能够从中得到补偿的,也许只有那一筐古书,数篇文章。 

  病痛下的人生,是别样的人生。昔日在京城,在邓王府,青楼酒肆,呼朋引伴,长醉不醒;现在身体残疾,遁入深山,行走不遍,苦痛相缠。人生最难承受的两重天地,卢照邻领略得更为真切,这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对于功名利禄进行返归本真的冷静思考。有许多古今中外的病人作家,总可以在他们笔下读到关于生命与生活的哲思妙论,也许,在病中,能够舍弃许多健康人梦寐以求、追逐不已的东西,由病痛引发不为常人关注的人生思考,实现大道归真。 

  十年,十年的时光,毕竟太过于漫长。身居深山之中,远离红尘,远离佳人,远离庙堂,腹中才华,怎地打发这绵绵无期的时光?而且,生活又每况愈下,疾病却如火中烧。涧中无人迹,古树为伴,朝霞作邻,他只能撑着病体,在暗室之中,隔着窗子望着外面寒暑易节,鸟翔于空。短暂的阅读与写作的快乐之后,常常是更加漫长的痛。朝朝暮暮之间,无数个不眠之夜,他白发丛生,双鬓如染。“钟鼓玉帛兮非吾事,池台花鸟兮非我春”,他含悲叹息,悲声如孤猿哀鸣,如独鹤长啸,他就好像是一尾伤鳞之鱼,一只折翅之鸟,心力交瘁。难以排遣的,还是阵阵袭来、不可名状的失意之悲。他想到了死。用朋友们的资助,他在具茨山下买了数十亩的田园,为自己预先建造了墓室,每日僵卧其中,等候死神。 

  一系列不好的消息相继传来:女皇武则天登基了,好友骆宾王失踪了,药王孙思邈离世了。自己的身体,眼看着也像冻僵的羔羊,渐冷渐木。卢照邻卧在床上,含恨挥杖,打碎了那只日日熬汤煎药的瓦罐子。他就是那只药罐子,外被火苗炙烤,内为苦药浸泡——生理与心理的激烈交锋,终于到了不和调和的阶段。他所能做的和十分想做的,是实践死,以死求生。 

  记得初读到卢照邻的自诀时,十分震惊,可是,中国及世界文艺史的自杀现象由来不少,读起来,也是令人心疼不已。我从网上摘了长长一溜熟悉并且令人敬慕的名字: 
   
  1893年,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用裁纸刀割开了喉咙; 
  1905年,中国的近代作家陈天华于12月8日蹈海自杀; 
  1927年,诗人兼学者王国维投湖自杀; 
  1941年,饱受精神分裂折磨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娅·伍尔夫在3月28日投入马斯河自杀; 
  1961年,美国作家海明威,由于多种病症和精神的困扰,在海边把双筒猎枪放进嘴里,扣动了扳机自杀; 
  1968年,著名作家杨朔,文化大革命中不堪迫害,服安眠药自杀; 
  1989年,3月26日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1991年,台湾作家三毛在台北自己寓所的卫生间里,用丝袜上吊自杀; 
  …… 
   
  哀莫大于心死。这些自杀的人群中,有的是病于己,有的是病于时,但都是心死才死。说到底,人还是脆弱且可怜的,作家尤其神经质,总觉得自己代表着社会的良心,亦难于世道和人心妥协。谁都知道生命的可贵,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有谁敢轻言死事?有谁肯狠心抛别亲人?有谁愿意舍弃这人间无边春色?卢照邻活着,一定是觉得生不如死,所以才毅然决然地寻死。从《五悲文》和《释疾文》里,透露出他决意了却残生的众多信息,“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嗟不容乎此生”,“恩已绝乎斯代”,笔下充满了悲凉、悲愤和悲哀。与亲属诀别之后,他纵身一跃,投入茫茫颖水,委身鱼腹,一死解千悲。(文/一金一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