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便工”,明末清初华夏神州大地上那一场遽变,确实让一大批文人墨客写出了太平盛世之吟风弄月所不可比拟的深沉隽永诗篇,号称“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梅村就是其中著名的一例。然而有些讽刺的是,吴梅村在后世的名气却有一大半并非源于其本身的文才,而是间接来自于一位秦淮名妓的影响——“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圆圆曲》),这句诗的知名度恐怕远比吴梅村本人要高得多。而因为有了李自成,刘宗敏,吴三桂,陈圆圆之间那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的传说,写下这千古名句的吴梅村之名才为更多的人所知。
了解到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和《圆圆曲》写作时间甚近,体裁与主题也都相似的《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长期以来却是如此的寂寂无名了——因为它的女主角,女道士卞玉京,在后世的名气实在远远不能和妇孺皆知的陈圆圆相比。
不过,从吴梅村自身的角度来看,对《听女道人卞玉京弹琴歌》所投入的感情和抒发的感慨,或许尤深于《圆圆曲》也说不定。因为他和卞玉京之间,毕竟有着一段付出了真心却没有结果的情缘......
卞玉京,本名卞赛,字云装,又称赛赛,据考可能还有“蕙香”之别号。她原系官宦出身,因父早亡,家道中落,与其妹卞敏一同沦落风尘,是明末清初秦淮河畔一对出名的姊妹花,而卞赛的名气略胜,时人因有“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之咏。后来卞赛为女道士,号“玉京道人”,于是有了“卞玉京”这个习称。(注:“玉京”系道家语,指天界)
卞赛十八岁时,居于虎丘山塘,她眸如秋水,明慧绝伦,善于诗,工于画,尤其爱画兰花,“好作风枝婀娜,一落笔尽十余纸”,又工于小楷,精于琴道,“书法逼真黄庭,琴亦妙得指法”。更兼秉性高洁,居处一尘不染,时人有“爱洁无如卞赛赛”之叹,虽为青楼女子,却“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对初见之客通常不甚酬对,但交往稍深,则谈吐诙谐,令人倾倒。
在相处日久的知音面前,这位名噪一时名妓时有哀怨之情流露,只是当被问及的时候,她却总是岔开了话题,其敏捷聪慧,文士之中也鲜有能及者。她曾为自己画像一副,上题小诗:“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诗中可以隐约窥见其不欲言表的感怀身世之幽情。
崇祯十五年,正值仕途春风得意的吴梅村的兄长吴继善将赴任成都知县,临行之前,亲友设宴为其饯行,卞氏姐妹与吴继善有旧,也一起到场。宴席上,卞赛题七绝于扇面,作为临别寄赠:“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其慧丽聪敏,令初次见面的吴梅村倾倒不已。而第一次遇到名满三吴的才士吴骏公的卞赛,也同样对他一见钟情,以致这位平素对初见之人一向应酬寥寥的名花,竟然抛弃了她的矜持和高傲,以那个时代青年男女罕有的大胆直率,在席间对吴梅村表白了爱慕之心,并当场作出以身相许的表示。
流水有心,落花亦有意,原本极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又或成为一段美好感情的开端。谁知吴梅村对卞玉京真诚的表白不是坦然接受,不是婉言回拒,也不是自道曲折,却选择了一种自以为聪明,其实却是感情中相当忌讳的做法来回应卞赛的真诚:装傻做戏,“固为若弗解者”,即一再假装不懂卞赛的意思。
卞赛是个“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女子,只因动了真情,才不顾一切表白心意,但她绝非没有自尊,死缠滥打之辈,见吴梅村如此推搪,只是凝望着他,长叹一声,便即不复多言了。
吴梅村当时对卞赛是一见倾心的,这由他的许多吟咏可以看出,而以卞赛的个性,若梅村不是也在席间作出了爱慕的表示(比如他写的情意缠绵的词作),则她聊表寸心犹有可能,乍然以身相许的可能性却不大。
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到了话到关键吴梅村又突然装起傻来了呢?个中缘由,吴梅村自己从未有所解释。
有一种说法流行甚广,说是因为当时田国舅正下江南为崇祯选美,传闻卞赛与陈圆圆皆已为其看中,有意带回皇宫,吴梅村怕开罪权贵,所以不敢接受卞赛的许身,甚至还有说法称卞赛此后曾一度与陈圆圆一起被田国舅带走。
我一直很想寻找这些说法的出处,可是长期未能找到。直到读了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圆圆曲》中写陈圆圆被田国舅带走后的遭遇时有“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技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皇,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尽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支细,,错恣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一节,而与《圆圆曲》写于同期的《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中则有“归来女伴洗红装,枉将绝技矜平康,如此才足当侯王”之句,此外吴梅村后来为卞玉京写《过锦树林玉净道人墓诗》中也有“乌桕霜来映夕曛”及“翻笑行人怨落花,从前总被春风误”的描写,似乎可与《圆圆曲》互为印证,此有人以此判定陈圆圆在北上途中确曾与卞赛同行,而诗中的“女伴”指的就是卞赛。
我对这则传说的基本看法与陈寅恪先生相同,即认为卞赛并无与陈圆圆同被贵戚挟行之经历。不过,寅恪先生认为两诗中提到“女伴”可以相为参照,所指确系卞赛,只是“同行”指的不是崇祯十五年卞陈二人同行北上,而是顺治八年(即《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创作之时)卞赛在姑苏追忆十年前曾与陈圆圆的“浣纱同行”的往事,笔者则以为《圆圆曲》中的“女伴”是实指还是泛指姑且不论,《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中的“女伴”却非指陈卞二人中的任何一位,理由见该诗原文:
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楼大道边,对门却是中山住。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浩齿垂明铛。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见涂鸦黄。问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识曲弹清商。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如此才足当侯王!万事仓皇在南渡,大家几日能枝梧?诏书忽下选蛾眉,细马轻车不知数。
诗中的“中山女”,是住在卞赛对门的明朝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后裔,诗的后文,是写徐氏女先被南明小朝廷征选,后又落入清军手中的悲惨经历,她的遭遇系卞赛亲见亲闻,通过琴声倾诉出来,再由吴梅村写入诗中。因此,联系上下文,“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如此才足当侯王”写的应当是徐氏女,而不是陈圆圆,这个“女伴”指的也是徐氏女的女伴,而不是卞赛。
此外,我们知道柳如是也曾被田国舅选中,她后来得以脱身,是靠了钱谦益的相助,但卞赛倘若真曾与陈圆圆“同行”,后来又是如何脱身“归来”的?史料中也完全无迹可寻。
综上所述,单凭《圆圆曲》和《听女道士弹琴歌》中的相似描写就认为卞赛曾与陈圆圆一起为田国舅选中“同行”,实在太过牵强,窃以为此说不甚可信。至于相似的原因,当与两首诗的创作时间相近,而且创作初衷与主题都源自一脉有关。
对于吴梅村的佯装不解风情,另有一种说法是:当时明廷严禁朝官在自辖的地方纳民妇为妾,而吴梅村又恰是是南国子监司业,官署正在南京,故而不敢犯禁。这一解释看似有理,却仍不能令人信服:首先,卞赛对吴梅村只是许身,并不是马上就要过门,而后者也不太可能一辈子都不换一次任地,所以“禁令”并不是根本的障碍。其次,吴梅村虽于崇祯十二年任南京国子监司业,但次年即升中允、谕德,在名份上已经是太子属官。第三,如果真是利害相关,身不由己,大可对卞赛坦言,国家律令,光明正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苦衷,何须装傻充愣呢?
当然,认真说起来,能让吴梅村顾忌的事总归是有的。比如,吴梅村家中已有妻室,而且当年是崇祯皇帝亲旨特准他返乡迎娶,故有“奉旨成亲”的说法,他与元配的婚姻既是皇帝点了头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般妻室,而卞赛毕竟是青楼出身,取她回家,即使不为朝廷明令所禁,也多少会伤及他的“官声”,甚至可能引起皇帝的不悦。
不过,这些情况该是吴梅村在向卞赛示好,与之谈情赋爱的时候就已经心知肚明了的,事到临头才打退场鼓,也只能说明他和冒辟疆是同一路人——谈情说爱起来甜言蜜语,谈婚论嫁起来推三阻四,说他假意,他真有情,说他真心,他又负不起责任。这种作风,与他在涉及名节大义时屡次的临事怯步与患得患失倒是如出一辙的。
有人说,卞赛因为遭到吴梅村矫情推诿而感心灰意懒,或是为了逃避爱情的困扰才入道的。我也曾经十分相信这种说法。但在对卞赛的生平了解稍多之后即产生了怀疑——因为卞赛在入道之后又嫁过人。即使她的出嫁仅仅是为寻求一个人生归宿,至少说明她并未“看破红尘”,否则她的归宿就该是道冠而不是人家——她真正的“持节守律”,正是始于第一次婚姻不如意之后,而非与吴梅村最后分手之时。因此这种说法,有些冤枉了吴梅村,也有些看低了卞赛。
卞赛的入道,是在1645年。这一年春夏之交,南京陷落,弘光小朝廷覆灭。清廷随即在南京广征教坊歌女,所有身在乐籍的女子都在侯召之列,而艳名远播的卞赛,更随时面临着被征召的可能。
“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假如卞赛也和寻常女子一样,遭逢遽变只知自怨自艾,听天由命的话,历史上可能就没有“卞玉京”这号人物的存在了。然而恰是在这天崩地裂的危难时刻,卞赛显示出了过人的胆识与沉着。她虽身在青楼,却不甘沦为欺侮杀戮同胞的异族的取乐工具,于是悄悄改换了一身道装,只带了少量钱物和一张最爱的古琴,避过清军的注意,来到了江边。
在那里,卞赛遇到一艘丹阳来的民船,就这样登山船只,顺江东下,从随波逐流的命运中机智地抽身出来。正是:“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诸船。剪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黄絁”是道服,“绿绮”是琴名,从那之后,卞赛惯着道装,自号“玉京道人”,这便是“卞玉京”的来历了!
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卞玉京的入道,分明是被清军逼出来的——最初是为了化装出奔,穿着道装固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但是如果仅仅为了掩人耳目,只须换上布衣荆钗即可,为何一定是道装呢?这一点,只要联系到“教坊也被传呼急”的背景,就不难理解了。卞玉京出奔的目的是为了避开清军的传召,那么,万一没能成功脱身,而被清军拦住的话,不难想见,她也会明白地表示,自己已经身入道门,不再是乐家女子,所以,恕不奉召!这一身道装,虽是为了应急才穿上的,其后却长久地不愿脱去,当中正包含了国破山河碎,宁做化外人,不为清朝民的决心。——《桃花扇》以史入戏,写卞玉京因感亡国之痛而断绝俗尘,入冠为道,虽然有艺术虚构的成份,却是符合她以女道士自居的初衷的。
所以说,把卞玉京的入道说成单纯是为了和吴梅村之间的儿女私情,实在是看低了卞玉京,也抹煞了她这一身道装里包裹着的高洁情操。这个弱质女子,为了抗拒清军的传召,竟以超乎寻常的勇气,于兵荒马乱之间毅然冒险出奔,她的胆识和气节,实在是身受明朝深恩,号称复社才俊,最终却屈身事敌的吴梅村所不可比的。
卞玉京这一走,就离开秦淮河长达五年之久,连吴梅村也无从得知她的音讯,至到顺治七年,才听说她去了常熟尚湖。
一个偶然的机会,吴梅村作客常熟钱谦益的拂水山庄,有意无意地谈起卞玉京来,钱谦益见他言语之间极为关切,有意撮合这一段姻缘,便当场拍下胸脯,说这就可以请她前来相见。果然,卞玉京接到钱谦益发出的邀请后,很快就来了。只是,她没有来到宴席上,而是径自到内宅去见了柳如是。钱谦益再三派人延请,她先是托词更衣妆点,不久又称旧疾骤发,异日再访梅村,到最后,终究没有出现。
咫尺天涯,情何以堪?吴梅村黯然神伤之余,唯以四首诗赋寄托相思,诗中写尽“缘知薄倖逢应恨,却便多情唤却羞”的追悔之情,这便是著名的《琴河感怀》四首了。
梅村写罢搁笔,怅然长叹:是自己负玉京在先,更可奈何!读史至此,不禁要问,卞吴之间的感情,真个自那一回之后,就再也无可挽回了吗?
窃谓非也!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虽然吴梅村在他的多首诗序中谈到当年和卞玉京的交往时,都只提到了那次初会,但在《琴河感怀》中有“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之句。可见那次宴会之后,卞赛的自尊心虽然受了很大伤害,却并未轻易放弃。相反,两人仍有往来,而且交往日深。只是,直到吴梅村离开南京,也没有接受卞赛的相许。临别前的那一晚,卞赛乘着夜色,为吴梅村吹笛以寄情,却终究没能换得他对这份感情的一个承诺。
《琴河感怀》中的一首是这样写的: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由这首诗看,尽管吴梅村没有给卞玉京任何的承诺,在他离去后的那些日子里,玉京还是一直以“罗敷未嫁”的心意守着这份感情,对门庭若市的追求者们丝毫不假辞色。倘若不是对吴一往情深,又焉得如此?
再进一步说,常熟之宴时,如果卞玉京已经放下她和吴梅村之间的感情,那就没有必要避而不见了。正因为剪不断,理还乱,不知相见之后如何为情,才会有托病不出之举。
因此说来说去,症结仍在吴梅村。他说起来对卞玉京情意缠绵,可行动上却总萎缩不前。当年在南京时,卞玉京至少给过他两次机会,他都没有珍惜。而这一次,虽然卞玉京避而不见,但他明知对方仍然爱着自己,“犹有罗敷未嫁情”“玉钗恩重是前生”,却只是写了几首诗,发了一通才子佳人的感喟,就再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了。
如果这一次吴梅村在钱谦益家中表示有意迎取卞玉京,请钱谦益柳如是为媒,卞玉京还会避而不见吗?如果事后他再主动去找卞玉京,卞玉京还会坚持拒绝他吗?候方域对李香君,吴三桂对陈圆圆,都是倾心之下,当即下订,更不要钱谦益对柳如是,龚鼎慈对顾横波的郑重其事,迎以妻礼了。和他们相比,吴梅村对卞玉京的“爱”由始至终都只是停留在口头笔头上的柔情蜜意,可他到底有几分诚意,打算如何安置这段感情,是否有对卞玉京的终身负责的念头,我们看不出来,卞玉京也一样无从把握吧!
吴梅村在《琴河感怀》中把他的缺少坚持归于“知其憔悴自伤,亦将委身于人矣”,窃以为实在是自我开脱之语,卞玉京嫁人是在两三年之后,在这个时候她一片芳心仍然系在吴梅村身上,所以才有后来的登门拜会。而她与后来所嫁之人在此时也尚无挂葛。怎么能说因为她“将委身于人”才退缩的呢?说是因为她已届徐娘之年,无暇再蹉跎青春,而吴梅村又没有对她负责的担当,这才不好执著于相见,倒还比较合乎情理。
如果卞玉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这一段感情,那她就不是当年那个敢爱敢言,率真执著的卞赛赛了。尽管吴梅村在钱府宴会之后又一次地踌躇不前,再也没来找过她,她还是给了吴梅村最后一次机会。
当日托病拒出之时,玉京曾有异日造访的承诺,她遵守了这个承诺。
第二年初春,带着一身料峭春寒,卞玉京乘一叶扁舟翩然来到姑苏,在历经了八载别离之后,终于又和吴梅村重聚了。入清之后,卞玉京一向长着道装,此番相会也不例外。两人同船共载,目睹兵灾过后的横塘春色,昔日繁华如梦,而今只剩得月明无声,山塘寂寞,真有“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寇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的感慨。
就是这次相会中,卞玉京借着抚琴歌弹倾诉了南京陷落前后自己的亲历亲闻,发出了“吾洎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的浩叹——整个神州河山都已经残破不堪,自己一个人的沦落又哪还值得哀怨呢?“翦就黄絁来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这一曲情出婵娟,韵著绿绮,却不拘泥个人恩怨沉浮的血泪悲歌,浸透着对民族兴亡的心心牵念和良深感慨,故国之思,黍离之悲,尽在五弦之中,深深震撼了吴梅村,《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这首寓意深远的时代悲歌,便是由此而来。
不仅如此,据陈寅恪先生考证,吴梅村那首传世名作《圆圆曲》的创作,也正是完成于这次听琴之后的不久,与《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份属异曲同工之作。—— 只因卞玉京在“弹琴歌”中讲述了自己亲睹的江南陷落后许多佳丽被清军劫掠凌辱的悲惨遭遇,二人又回首往事,想到整整十年以前,陈圆圆恰于此地被挟行北上,从此之后辗转万里,“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飘泊腰枝细”,不胜今昔之感,这才引发了吴梅村借陈圆圆的身世浮沉来唱讽兴亡的意念。“然则骏公于一年之中甚近之时间,赋此两诗,以陈卞两人前后同异情事为譶,而家过身世之悲恨,更深更切。”(《陈寅恪《柳如是别传》)
关于卞吴这一次的相会,有人根据吴的词作认为二人曾有巫山云雨之事,以酬十载相思。但是,无论如何,吴梅村经此一会后仍旧没有任何迎取卞玉京的表示。于是,这次相会也就成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两年后,吴梅村出仕清廷。同年,卞玉京出嫁,她嫁给了浙江一户世家子弟。卞玉京的婚姻并不如意,因而后来由她的侍女柔柔以身相代,卞玉京自己则乞身下发,依附于吴中良医郑保御。
郑保御年过七十,是卞玉京前夫的亲戚,不仅是一位名医,也是一位名士。他对卞玉京的人品才情极为敬重,特地为她建筑别宫,赠以厚资,使她可以安渡余生。于是卞玉京就在那里长住下来,开始潜心修道。她感于郑保御的恩德,遂用三年时间蘸着自己的舌血为郑保御写成一部《法华经》,作为对他的报答。
十几年后,卞玉京在平静的生活中去世,死后葬于无锡惠山只陀庵的锦树林中,身后每有路经此地者赋诗凭吊。
康熙七年,年届六十的吴梅村来到墓前,以一首《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为他们的半生情緣划下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