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细心留意一下历史,我们会发现,三代递代,及更早的黄帝杀蚩尤,炎黄大战,乃氏族部落战争。周代立国,广封天下诸侯,在最初分封的诸侯中,“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荀子·君道》),以一家血脉涵盖天下,一举消除了氏族战争的隐患。这是周公的大功德。而周王朝的灭亡,则又是由于诸侯兼并。秦立郡县,又一举消除了地方诸侯对中央挑战的危险。自此以后,于秦,则是“有叛人而无叛吏”;于汉,则是“有叛国而无叛郡”;于唐,则是“有叛将而无叛州”(柳宗元《封建论》),从体制上彻底解决了地方利益集团威胁中央的问题(汉代的“有叛国而无叛郡”更是从正反两面验证了李斯的论断),李斯之功大哉,李斯之见远哉!难怪司马迁要在事功这一点上把他和周公旦相提并论!
其实,指责李斯是机会主义者,也完全是道德主义的立场。如果李斯不善于发现机会,抓住机会,他也就不会成功。当他在荀子那里学“帝王之术”时,他就在做“十年磨一剑”的功夫。他对学问本身的兴趣远在韩非之下:当韩非在思辩的玄想中完善自己的理论体系时,李斯却是一边听荀老师讲课,一边是心有旁骛,很像是孟子指责过的那种不专心,“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不,一心想着自己将如鸿鹄,志向远大,羽翼已就,一飞冲天。他的眼角不时地扫向书室之外,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他匣中的宝剑时时作鸣,要扬眉出鞘。在纷争的七国之中,他也早瞅准了远在西北的秦,那是一颗杲杲跃起的天狼星,将要吞食崤山以东死到临头还吵吵嚷嚷、睚眦相向的六国昏蛋。他对自己的祖国—楚国,简直不屑一顾:一个逼死屈原的祖国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孟子就说过,若无故而杀士,连大夫都可以叛逃他国。况且,连贵族出身的屈原都无能作为,他这样的一介上蔡布衣还能有什么指望?他对荀子说,当此“游说者之秋”,如不抓住时机,为自己挣得富贵,就不合乎正常人性。而秦国无疑是最有希望也最有接纳天下人才雅量的大国。于是他打点行装,告别恩师,向西一路逶迤而去。按荀子晚年对秦国的好感,他定不会阻拦,甚至会鼓励自己野心勃勃而又才干出众的弟子去秦国实现理想,也使自己呕心沥血的理论化为政治现实。
待价而沽的李斯显然比屈原、韩非自由。屈原、韩非是有负担和拖累的,这拖累就是他们出身所系的祖宗之国。“毕业”以后,李斯可以毫无拖累地根据自己审时度势的判断来决定自己的去向,而韩非则必须回到韩国,如同今日的定向委培。问题是,韩国并不需要他,更不需要他的理论。这就让天纵聪明的韩子被人约束住了。天虽纵之,无奈有人束之!在这一点上,拥有人身支配权的专制社会,永远是“人定胜天”的。韩非回韩国以后的境况,很像计划分配时代的无后台无后门、晦气重重可怜兮兮的大学毕业生。他只好退回内心,继续他的纸上谈兵式的理论研究。而此时的李斯,在秦国的事业和个人的前途都已一片光明了。可怜的韩非只能成为黑格尔,而李斯则成了罗伯斯庇尔。假如德国的黑格尔到了法国,并要取代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也会杀掉黑格尔吧。
二
到了秦国的李斯很见机很乖巧地先投靠左右秦国实际权力的吕不韦,并取得了他的信任,被任命为郎官。这样他就有了游说秦王的机会。李斯非池中之鱼,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借秦王的军队、财富、权势、国土及国土上的人力,来实现自己的伟大抱负。在与年轻的秦王谈论中,他又一次提到了“时”—时机。他极具煽动性地说,当前是“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的“万世之一时”。而且这个“时”,稍纵即逝:等到山东诸侯再次恢复元气,也恢复他们的理智—再次联合起来时,即使黄帝再世,也无法一统天下了。天佑暴秦!在天才商人吕不韦垂暮,进取锐气渐失的时候,又为秦国送来了一个精通“帝王之术”的李斯,在秦国的肌体上,又补充了新鲜的血液!而这血液,又是何等活跃,骚动,充满毒素,富于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