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从古至今,长城的文化形象有着怎样的变化?明清时期朝鲜人眼中的长城是什么样子的?西方人对中国的长城又有着怎样的想象?
从“孟姜女哭长城”到现代中国的象征
赵现海首先指出古代官方的长城观念有三种形态:一是把长城视作政权之间的边界,这是一种相对客观的表述;另一种是表彰长城具有安定边疆的作用,这是对长城比较积极的评价;还有一种则是对长城的负面评价,批评长城既劳民伤财,又没有起到实际作用。
说到长城的负面形象,我们很容易想到“孟姜女哭长城”,赵先生接着介绍了孟姜女故事的来龙去脉。据顾颉刚研究,孟姜女故事的原型出自《左传》,齐国将领杞梁战死,杞梁之妻因郊吊不合礼法,拒绝齐侯在郊中吊丧,这段故事的记载非常简略,很多细节都不清楚,而《礼记·檀弓》说杞梁之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为这个故事中加入了“哭”的关键情节。到了西汉时期,刘向在《说苑》、《列女传》说杞梁之妻在丈夫死后痛哭,城为之崩,不过故事的发生地仍然在齐国地区。另一个重要变化发生在唐代,新的故事里杞梁从春秋时期的齐国人变成了秦朝修长城的人,哭崩城的情节也变成了杞梁之妻哭倒长城。对于这个变化,顾颉刚也有解释,他认为唐代对外战争频繁,长城作为边疆上的屏障,便成为戍边士兵的乡愁和他们家属的哀怨之情的集中体现。
顾颉刚以“层累造成的中国古史说”而闻名,赵现海认为他对孟姜女故事的研究,也很好地反映了这种研究方法的效果。如果说“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是层累造成的,长城的文化形象也应该是层累造成的,现代中国主要把长城作为正面形象,这一观念同样是不断组合发展而来。
长城
异域看长城:明清时期朝鲜人眼中的长城
明清时期,朝鲜使者前往北京朝贡络绎不绝,在《朝天录》、《燕行录》等文献中,不乏对长城的记载。赵现海指出,朝鲜使者对长城使用的不同称谓,除了我们熟悉的“长城”、“万里长城”外,还有“长墙”、“长垣”、“烟台”等,因为朝鲜使者朝贡的路线往往经过长城,所以有些文献中,对辽东、蓟州等地的长城有详细的记载。
在朝鲜使者笔下,长城的形象也是复杂和多面的。明代朝鲜使者有时会正面评价长城,强调其军事防御的积极作用,而到了晚明,对长城的批评多了起来,看到明朝在和北方民族的斗争中处于下风,他们发觉长城在抵抗北方民族入侵上的收效有限,又把长城当作消极防御和大兴土木的象征。明清易代以后,朝鲜使者注意到,辽东地区的长城几乎完全废弃,又因对清朝隐隐的抵触,他们的长城观念进一步负面化,为长城形象增添了许多内容。
山海关的孟姜女庙有一副对联:“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千秋片石铭贞”。朝鲜使者相信这是文天祥所作,并为之发出很多感慨,而山海关、贞女祠、望夫石等意象,也频繁出现在他们留下的文献中。赵现海指出,他们对长城的批判和古代中国的士人有同样的儒家立场,修明内政、轻徭薄赋等政治理念都使长城映衬为一种负面形象。此外,朝鲜对清朝统治始终隐有不满,这种儒家视角的批判,还和朝鲜的“小中华”心态有关。
西方人的长城想象
随后,赵现海把研究视野转向西方,展现西方文献中的长城观念,让在场听众大开眼界。早在公元4世纪,古罗马的历史学家对长城有模糊的记载:“在东方和距两个斯基泰地区以远的东方,有一用高墙筑成的圆城郭将赛里斯国环绕了起来。”到10世纪,阿拉伯人也在一些书中提到中国的长城,生于巴格达的马苏弟曾抵达中国沿海地区,在955年成书的《税制考》中他明确记载了长城。
明清时期在中国传教的耶稣会士,对长城有了更多的认识,其笔下的长城观念充满了西方的想象。首先,他们误以为所见的长城全都是秦始皇时期修筑,另外,他们记述修建长城时,国王要召开会议和臣民讨论,这显然是把西方的文化传统和他们对长城的了解附会在一起。而且,他们还认为长城的守卫者来自很多不同的民族,甚至包括东南亚人和西亚人。虽然这些想象有很多严重脱离事实的地方,但总体来看,西方的长城观念包含了一些正面意义。
启蒙运动以后,长城形象逐渐负面化。比如伏尔泰和马戛尔尼在对长城这一伟大工程赞叹的同时,也有所批评,马戛尔尼更是蔑视长城的防御价值,昭示了这一时期西方文明的自信。而德国哲学家中,赫尔德认为长城是专制文明和奴化统治的体现,已经完全把长城当作一种负面形象,马克思也视长城为古老东方“保守”、“仇外”、“封建”、“反动”的象征,代表了落后的文明。这些负面的长城形象在近代中国也得到传播,也影响到了现代中国的长城观念,如早期共产党人瞿秋白,就认为长城代表了闭关锁国的心态,这和近代西方的观念有一定联系。
现代学术体系下长城研究的开展
因为近代西方的崛起和扩张,探险家和考古学家可以对长城进行实地考察,不必再全出于想象。1906至1908年,著名的斯坦因就在中国西北地区进行了长城考古,美国学者拉铁摩尔在中国的边疆地区有长期的调查和深入的研究,他用社会科学的方法分析问题,写成《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一书,提出了“长城边疆”的概念,赵现海认为他在长城研究上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近代日本对长城也非常关注,除了日野强等军官在中亚地区探险,收集军事情报以外,日本学者也开展了对长城的学术研究,他们主要把长城放在“满蒙回藏之学”的研究中,强调边疆和民族的视角,视长城为中国和其他少数民族政权的边界,这和近代日本对中国的领土野心不无关系。
近代中国人的长城观念也出现了新的转变,在帝制灭亡以后,孙中山就提出“万里长城捍卫中国文明”的看法,用长城作为凝聚民族和国家的象征,形成了一种新的正面长城形象。尽管西方关于长城的负面看法在中国也有传播,比如鲁迅就认为长城是“可诅咒的”,但近代中国始终处于严重的边疆危机中,面对西方列强的蚕食和日本侵略的野心,再强调长城的负面形象逐渐显得不合时宜,尤其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爆发,长城作为抵抗侵略的象征被写进了《义勇军进行曲》。近代中国对于长城的正面观念,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成为一种主流的叙述。
同样,中国学者对长城也开展了学术研究。赵现海介绍了历史地理、史料学、简牍学、民俗学、建筑学等多种学科和视角的研究。现代长城学术研究的开展,是和梁启超、王国维、顾颉刚、梁思成、林徽因等近代学术史上这些重要的名字紧密相连的。
讲座最后,赵现海也提到锥子山长城事件,他谈到,建国以后长城观念虽然比较正面,但在长城保护上并不热心,反而在各种运动中使长城遭到更多破坏,改革开放以后在邓小平等人的指示下,才开始系统地开展长城的保护和修复措施。这里,赵现海老师进一步说明长城形象的变迁,尤其是在世界范围,长城不但是现代中国的重要象征,而且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奇迹,随着2006年颁布的《长城保护条例》,长城保护也越来越得到重视。
他认为在新媒体时代,关于长城的形象和事件都能得到广泛的传播,甚至有外国友人对锥子山长城事件也非常关心,这说明长城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关于长城的知识和形象,如今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传播的。长城不仅是一个物质文化的遗存,我们脑海中的长城,是各种观念叠加和层累造成的形象,更是一种主观观念和社会象征,它在不同的、具体的历史时代下的内容和变化,就构成了他关注的“长城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