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是怎样的一个人怎么理解陆游的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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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时期,词的发展路向是呈二水分流式延伸开来。由张孝祥等发展到是为一路。这群词人以国家意识作为理想追求,面对现状盼望统一。这是一个孤独而高尚的英雄群体。另一批词人以姜夔、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为代表,以艺术追求为旨归。可是,时代环境的变化也是这些词人审美心理形成的关键因素。 公元1126年,靖康之耻发生。恢复河山成为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可是现实生活又使得他们无法如愿以偿,忧愤之情从诗作“打入”词中。如胡铨的《好事近》说:“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风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时事激发了词人们的忧患感和责任感,他们的审美必然带有功利性。到辛弃疾那里,大自然的花花草草、山川风物都打上了个人家国意识的烙印。虽然他也会在闲暇之际停留一下,可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让他的豪情壮志无法抑制。同时,还有一批在词的艺术世界驰骋的词人,他们把个体的漂泊心态和时代的感伤情绪“织”入词中,他们没有机会像辛弃疾那样驰骋沙场,展示龙虎气象。无法摆脱个人生活的困境让他们选择了在相对纯粹的审美空间里生活。姜夔、吴文英等人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尤其是姜夔,作为一名江湖上的行走者,他有清高的一面,也有自卑的一面,拥有了一个世界,就会瞩望他者的风景。他以自己独有的艺术眼光缔造了一个“清空”的审美世界,时代情、爱情、友情都在“野云狐飞,去留无迹”中婉转叙出。

南宋灭亡,让诸多的文人雅士“无枝可依”。有文天祥这样在战斗中发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豪壮风节,也有张炎这样在西湖边上感时伤事而徘徊不已的孤独身影。从一位贵公子到找不到精神归宿的漂泊浪子,他的审美态度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多了无法排遣的人生喟叹。他在“物”的世界里寻找失去的梦想,寻找过去的影子,找到的只有一份无奈和苍凉。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人。出生于仕宦家庭,以荫入仕。历枢密院编修,幕游梁、益,居蜀七年。晚年曾知严州,诏同修国史兼秘书监,以宝文阁待诏致仕。有《渭南文集》五十卷,《剑南诗稿》八十七卷,《放翁词》二卷。夏承焘、吴熊和有《放翁词编年笺校》。

陆游的仕宦之路本来有着不错的发展前景,因为主战思想他在考试中被除名。面对国家的分裂状况,收复失地成为他的一个永久的梦想。尽管他在晚年过着以闲居为主的生活,陆游是一个用生命热忱追求理想的人,执著的理想一直闪耀在他的言谈之中,这是他感动我们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的词作节奏感强,多用韵脚转换,比较频繁的词牌也与此相关。大自然的一花一草都在他的笔下充满情感,都成为他自喻和喻他的对象。我们以他的作品为中心来探讨他的审美心态。

一、意象自喻的取境世界

陆游虽然没有专门的论词著作,却写了几篇序跋。在《长短句序》中,陆游表达了他对词之为体的态度,他说:“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为曲,为引,为行,为谣,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予少时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显而易见,在陆游的文体定位中,词的地位很低。可是他的认识上存在着矛盾之处。一方面,他认为词非文之正体。另一方面,自己又多有创作。归根结底,他将词与人生志向之抒发联系起来,认为前人词作中多表达淫靡情思。在《花间集跋》中他说:“皆为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或者亦出于无聊故耶?”很明确,在陆游看来,当国家危难之际,士大夫应担起道义之责,而不是沉溺于风花雪月。这些作品的产生,要么是士大夫品格低下,要么是要抒发“无聊”之意。于是,陆游就抛弃了词之为词的艺术特质,以诗为词了。他并不认同唐五代词人的人生价值取向,虽然也认同唐五代词艺术风格上的“简古可爱”(《花间集跋二》)。他在不同的时期对词的看法都有所改变,并没有形成清晰明确的主导观念。大体上说,他所认同的仍然是诗化之词。在《跋东坡七夕词后》中说:“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缘于此,正如杨海明先生所述,他的作品更多的是“从军乐”与“爱国泪”。不过,我们首先论及的是陆游对自身品格书写的审美观照。

通过对自然意象的选取来表达内心的情志是多数词人的惯用手法,只是因人而异。在陆游的审美视阈之中,梅花有着特殊的存在意蕴,那就是与自身个体人格联系在一起。他在《落梅》一诗中写道:“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进而,他将梅花与自己的人生态度联系起来,找到生命的依托物。正如《梅花绝句》所说:“何方可化身千亿,一对梅花一放翁。”在梅花丛中行走的陆游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梅花就是他的品格的化身。如《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与所说的“此花不与群花比”不同的是,放翁既找到了自己个性的合适喻体,也体现了自身的理想诉求。他在寂寞中没有仅仅寻找属于个人的享受,而是想作为一个铺路人,一个的前行者。这是性别差异带来的自然结果。在风雨之中散落幽香,在春天到来之前情愿倒在尘土之中,是幸福而又让人痛苦的选择。每个人都愿意闻到花开时的幽香,而陆游选择了为花开而独自枯萎。词作高干子弟全名录所传达出来的正是这样一种生命境界。词人写及梅花的词作还有:

十载江湖,行歌沽酒,不到京华。底事翩然,长亭烟草,衰鬓风沙。凭高目断天涯。细雨外、楼台万家。只恐明朝,一时不见,人共梅花。(《柳梢青》)

客中随处闲消闷,来寻啸台龙岫。路敛春泥,山开翠雾,行乐年年依旧。天工妙手。放轻绿萱芽,淡黄杨柳。笑问东君,为人能染鬓丝否。西州催去近也。帽檐风软,且看市楼沽酒。宛转巴歌,凄凉塞管,携客何妨频奏。征尘暗袖。漫禁得梅花,伴人疏瘦。几日东归,画船平放溜。(《齐天乐》)

只是在上面的两首词中,梅花成为抒情背景,而不是主体观照的对象。但是,我们依然能够从中看出词人漂泊征途中对人生理想和自由境界的追求,将梅花与自己的生命之旅联系在一起。这两者看起来是矛盾的,事实上他确实无法解决这种矛盾的存在。国家兴亡,作为士大夫的自己肩负责任,而人生有限,又需要任情于自然之中。梅花依然是抒情对象,也带有对词人自我品格的比喻,只是没有那么直接了。从内心深处来说,做一个自由的任情者才是他的理想,可是,做个渔夫又能如何呢?陆游在寻找人生价值的过程中充满困惑,这就使得他时常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他希望自己是一个任情的游客,来安然地欣赏世界,以摆脱现实生活中难以言喻的苦恼。他的第一选择就是做个归隐者,词作中写及的角色就是渔夫。如《好事近》:

湓口放船归,薄暮散花洲宿。两岸白苹红蓼,映一蓑新绿。有沽酒处便为家,菱芡四时足。明日又乘风去,任江南江北。

挥袖上西峰,孤绝去天无尺。拄杖下临鲸海,数烟帆历历。贪看云气舞青鸾,归路已将夕。多谢半山松吹,解殷勤留客。

在对自然的吟赏中,陆游试图寻求内心的沉静,仕途生活的不如意,自己的理想实现遥遥无期,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焦虑情结,而消解焦虑的最好选择就是走向自然。我们通常将陆游归入儒士的一员,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别无选择。实际上,他读了很多道书,自身对佛教也并不排斥。如《恋绣衾》:“不惜貂裘换钓篷,嗟时人、谁识放翁。归棹借樵风稳,数声闻林外暮钟。幽栖莫笑蜗庐小,有云山、烟水万重。半世向丹青看,喜如今身在画中。”在暮鼓晨钟的境界中安栖了自我心灵。词人将归入自然之际的远离尘世视为颓放,那么他的人生价值指向是否会别有他求呢?在主体自身看来会有的,就是《示儿》所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可是,当我们站在作者特有的词人身份的立场上时,就会发现,词人选择“放翁”为号的中心指向在他的词作中得到了集中的反映。他在自我生活视域中寻找另外一种人生之旨趣,与一样,试图通过将生命主体的安置超越时间和空间上的阻隔。我们看他的两首代表作: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歌缥缈,橹呕哑,酒如清露如花。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鹧鸪天》)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鹊桥仙》)

在抒写情感的时候,词人不再对仕途追求怀有强烈的欲望,面对“新燕”、“沙鸥”获得了审美情趣。“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与东坡“我心安处是吾乡”同样意味。通过叙述语调展示自我形象是陆游这类词的突出特点。后一首更是直接为自己作出身份定位,士大夫的进取心被“烟波钓徒”所取代。不过,我们从“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中也能体味到一种孤独感。可见“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的艺术化生活选择并不能完全掩盖词人内心的波澜。

从“梅花”取喻到对自身渔父身份的认定,是陆游人生选择的两种取向的直接表现,由此可以看出词人面对人生之际的复杂心态。而这其中又体现了在审美视界的界定上,陆游对主体人格的定位与矛盾之处。当理想选择与现实经历之间出现错位,他只能试图将审美视角转移向避世一途。

二、在军旅与孤旅中独白的前行姿态

陈廷焯《云韶集》中论及陆游词说:“读先生词,不当观其奔放横逸之处,当观其一片流离颠沛之思,哀而不伤,深得风人之旨,后之处乱世者,其有以法矣。”在长期漂泊生活中,陆游有着深刻的游离意识。在作品中行走的感觉无处不在。他不是一个智者,而是执著的痴人。对爱情、亲情、爱国情都是如此。他写漂泊孤旅的词作可以分为三类:真正在旅途上时所作,结束仕宦生涯之后所作,对人生选择产生困惑所作。这里面都具有挥之不去的漂泊感。他有一首《苏武慢》:

澹霭空,轻阴清润,绮陌细尘初静。平桥系马,画阁移舟,湖水倒空如镜。掠岸飞花,傍檐新燕,都似学人无定。叹连年戎帐,经春边垒,暗凋颜鬓。空记忆、杜曲池台,新丰歌管,怎得故人音信。羁怀易感,老伴无多,谈尘久闲犀柄。惟有然,笔床茶灶,自适笋舆烟艇。待绿荷遮岸,红蕖浮水,更乘幽兴。

全词渗透着暮年衰老的感伤情怀。在山水之中感慨世道苍凉。早年的陆游有雄心壮志,我们看他于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所作的《水调歌头》:“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在军旅生活中他似乎找到了生命价值之所在。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活赋予他壮志豪情,每思及此,他都会心潮澎湃,下笔写来自有特色。如:

羽箭难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汉宫春》)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秋波媚》)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谢池春》)

“羽箭”、“烽火”、“铁骑”、“雕戈”军事意象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出现,这既体现了他对早年军旅生活的深刻记忆,也让我们知晓了作者在当时所怀抱的远大理想。陆游常常把当年的军旅生活与自己当前的生存状态联系起来,如《风入松》:

十年裘马锦江滨,酒隐红尘。万金选胜莺花海,倚疏狂、驱使青春。吹笛鱼龙尽出,题诗风月犹新。自怜华发满纱巾,犹是官身。凤楼常记当年语,问浮名、何似身亲。欲寄吴笺说与,这回真个闲人。

同时,陆游有一首《醉题》诗:“裘马轻狂锦水滨,最繁华地作闲人。金壶投箭消长日,翠袖传杯领好春。幽鸟语随隔处拍,落花铺作舞时茵。悠然自适君知否,身与浮名若个亲?”表现了同样的主题思想。读《放翁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诗词之间的界线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了。我们通常称之为“以诗为词”。陆游的作品倾向于对自己生活体验的快节奏描写,尽管他的词作都是以闲适作为追求主题。实际上,他正是在无法闲适的状态下,写作的这些作品。居庙堂之上他要追求理想展示才华,处江湖之远,他难于在自然之中忘却功名事业。在特定的人生阶段,他也能安静下来品茗看花,可是自我追求的主旨却从未改变。这正是他的苦恼之处,也是一个不可解的结,这样才形成他的创作冲动。这并不是说陆游就不能作婉约之词,一旦将自己的侠骨隐映在柔情之中,他的作品也会别有风味,看这两首词:

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镜奁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水龙吟》)

倦客平生行处,坠鞭京洛,解佩潇湘。此夕何年,来赋宋玉高唐。绣帘开、香尘乍起,莲步稳、银烛分行。暗端相。燕羞莺妒,蝶扰蜂忙。难忘。芳樽频劝,峭寒新退,玉漏犹长。几许幽情,只愁歌罢月侵廊。欲归时、司空笑问,微近处、丞相嗔狂。断人肠。假饶相送,上马何妨。(《玉蝴蝶》)

少年情怀已经被世道沧桑洗礼得荡然无存,词人面对“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只能感慨“年华暗换”。那种“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凄凉感涌上心头。这首《水龙吟》实在是堆砌了不少的陈词滥调,只是表达的心态值得我们关注。《玉蝴蝶》倒是写得很有情趣。上片写自己在漂泊中寻找温情。“绣帘开、香尘乍起,莲步稳、银烛分行”纯是艳语。下片写宴会幽情,“欲归时、司空笑问,微近处、丞相嗔狂”却写出生趣来了。如果探讨陆游的少年情怀,我们看他的《沁园春》:

粉破梅梢,绿动萱丛,春意已深。渐珠帘低卷,筇枝微步,冰开跃鲤,林暖鸣禽。荔子扶疏,竹枝哀怨,浊酒一尊和泪斟。凭栏久,叹山川冉冉,岁月。当时岂料如今。漫一事无成霜鬓侵。看故人强半,沙堤黄阁,鱼悬带玉,貂映蝉金。许国虽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归心。

人到中年,陆游开始总结自己走过的道路,回归自然成为他选择的理想归宿。四十二岁时他写过一首《大圣乐》:“电转雷惊,自叹浮生,四十二年。试思量往事,虚无似梦,悲欢万状,合散如烟。苦海无边,爱河无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问无常火里,铁打身坚。须臾便是华颠。好收拾形体归自然。又何须著意,求田问舍,生须宦达,死要名传。寿夭穷通,是非荣辱,此事由来都在天。从今去,任东西南北,作个飞仙。”可是,此后的陆游才真正开始更多地体验了人生的困惑与迷茫。正如他在《双头莲》中所说“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这就切合了《蝶恋花》所说的:“桐叶晨飘蛩夜语。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江海轻舟今已具。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早信此生终不遇,常年悔草长杨赋。”他不想做个书生,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勇士,可以统领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勇士。如果能有机会作为决策者和指挥者,他的理想在自己的心理预设中一定能够实现。当然,在颠沛流离中让他不能释怀的依然是国家恢复的大事。他在词作《诉衷情》中通过意象的表现得以展现出来。词中写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何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心中想的,梦中成的都是那么遥远。

在漂泊孤旅的生活中,陆游抒发着文人墨客共有的感触和体验。他不断地反省自己,追忆走过的路程,不断地否定自己过去的人生选择,也失去了往日的“少年侠气”。我们看下面的几首词:

山村水馆参差路。感羁游、正似残春风絮。掠地穿帘,知是竟归何处。镜里新霜空自悯,问几时、鸾台鳌署。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自古儒冠多误。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醉下白苹洲,看夕阳鸥鹭。菰菜鲈鱼都弃了,只换得、青衫尘土。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真珠帘》)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尽青衫尘满帽。身如西渡头云,愁抵瞿唐关上草。春盘春酒年年好,试戴银判醉倒。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木兰花》)

绿树暗长亭,几把离尊。阳关常恨不堪闻。何况今朝秋色里,身是行人。清泪罗巾,各自消魂。一江离恨恰平分。安得千寻横铁锁,截断烟津。(《浪淘沙》)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鹊桥仙》)

有了“三年流落巴山道”的艰苦生活,陆游一定对人生追求产生了矛盾。一方面,他对仕途前景感到绝望,眼中的风景都是“残破”的。另一方面,他又渴望有机会发展自己,告别这样的生活状态,才会有“安得千寻横铁锁,截断烟津”这样的句子。我们这样说可能使陆游的形象变得更俗了,但是这也可能更为真实。文学文本是经过了自觉的审美处理的,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被遮蔽起来。话说回来,对羁旅漂泊生活的厌倦使得他在面对自然之际都无法宁静,每到一处,都把行走中的体验抒发出来。陆游一生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奔波,他的感触也多是由此而发,他最难忘的是从军经历,因为那距离实现他的理想最近,可是现实生活中最易于实现的可能距离最远。这也是陆游在词作中反复涵咏的主题之一。

毛晋《放翁词跋》中引杨慎的话说:“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前者所指正是上面所引的作品风格。情深意切,取境幽丽,展示出了放翁儿女情长的一面。在大半生的漂泊孤旅中他体味着世间百态,渴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执著追求。

三、爱心不泯的追忆情结

陆游的婚姻悲剧导致了其诗词创作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使得他直到老年还伤怀不已。他在诗作中怀念唐婉,写得情真意切,如《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可是,写的最为伤情的还是《钗头凤》:

红酥手,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吴熊和先生有《陆游〈钗头凤〉本事质疑》一文,认为这篇作品未必是为唐婉而作。因宋人笔记中屡屡言及此事,何况吴先生的论断还需要进一步考证,我们还是依宋人所记展开论述。词作不断的触景生情,发抒内心剪不断、理还乱之情愫。词的上片是以眼前情景思及遥远的往事。面对昔日爱人的“红酥手”,自己曾经何等熟悉,而此刻就在眼前。当自己端起酒杯,喝下的是一杯苦水。“满城春色宫墙柳”是让人振奋愉快的景象,可是“以乐景写哀,益增一倍哀乐”。词人根本没有审美的情绪,他的脑海里都是恋人的影子。而“东风恶”直接导致了“欢情薄”。自己心中的“一怀愁绪”在“几年离索”中从来没有丝毫减轻。写到这里,词人仰天发问:这究竟是谁的错?偶然的相遇让遥远的距离在此刻逐渐切近,使得他进入了追忆的视界。下片写的是当前的情感状态。还是曾经共同拥有的那个季节,而人在痛苦的煎熬中日渐消瘦,伤心的泪水难以擦干。面对“桃花落,闲池阁”,过去有过的长相守的誓言已变得毫无意义,根本经受不了现实生活的打击。就不要再提了,一想起来,只能是引发那新的伤痛。这首词中的景物都是虚写,词人的创作根本不是一种目的性的追求,而是难以抑制的直抒胸臆。撷取点滴生活,寻找久违了的伤心事。现实生活的残酷击碎了往日的梦想,而那点温馨一直围绕在心头,一旦进入旧日情景就会激发出来,不能自已。据说唐婉有一首和词,词云:“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从女性视角写出抒情主体面对爱情悲剧时的情感体验。

其实,像陆游这样的文人,情感世界是多元的,就像诗人元稹一样。元稹的妻子韦丛去世,他写了许多诗作怀念她,如《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也是情深意长,还有《遣悲怀》三首,是悼亡诗的名篇。可是,韦丛去世没有多久,他就又结婚了。用现代眼光看,这会受到道德谴责的。何况元稹年轻的时候,还干过“始乱终弃”的事,他有一篇传奇《莺莺传》,其中的男主人公就是自己。我们不能用现在的价值标准看待古人。陆游写了许多艳情词,不过他也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如《水龙吟》:

樽前花底寻春处,堪叹心情全减。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那更今年,瘴烟蛮雨,夜郎江畔。漫倚楼横笛,临窗看镜,时挥涕,惊流转。花落月明庭院。悄无言、魂消肠断。凭肩携手,当时曾效,画梁栖燕。见说新来,网萦尘暗,舞衫歌扇。料也羞憔悴,慵行芳径,怕啼莺见。

这首词一般选本都没有选,其实写得很好。上片写人生之漂泊。“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是当前生活状况。政治前途难以预测,词人开始追求艺术境界。“倚楼横笛”中感受到“流年暗中偷换”的体验。下片回忆往日恋情。“凭肩携手,当时曾效,画梁栖燕”的温馨图景不断在脑海里复现,而今“网萦尘暗”难寻旧迹。我们不妨将陆游带有情词意味的作品放在一起进行品评:

陌上箫声寒食近。雨过园林,花气浮芳润。千里斜阳钟欲暝,凭高望断南楼信。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蝶恋花》)

泪淹妆薄,背东风伫立,柳绵池阁。漫细字、书满芳笺,恨钗燕筝鸿,总难凭托。风雨无情,又颠倒、绿苔红萼。仗香醪破闷,怎禁夜阑,酒酲萧索。刘郎已忘故约。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雨意初著。京兆眉残,怎忍为、新人梳掠。尽今生、拼了为伊,任人道错。(《解连环》)

一别秦楼,转眼新春,又近放灯。忆盈盈倩笑,纤纤柔握,玉香花语,雪暖酥凝。念远愁肠,伤春病思,自怪平生殊未曾。君知否,渐香消蜀锦,泪渍吴绫。难求系日长绳。况倦客飘零少旧朋。但江郊雁起,渔村笛怨,寒委烬,孤砚生冰。水绕山围,烟昏云惨,纵有高台常怯登。消魂处,是鱼笺不到,兰梦无凭。(《沁园春》)

这样我们就看见了一个和我们以往相比很是陌生的陆游形象。实事求是地说,陆游的艳情之作写得并不成功。话语之间总是要把自我的人生感触融会进去,使得柔情之作多有硬语,读来在平和中总有突兀之笔。向前,没有贺铸那样的纯粹,向后,没有辛弃疾那样的执著。

在许多时候,陆游停留在休闲的境地中,在品味生活。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体现了自己价值取向的丰富性。但是他的主体追求却从来没有变过。刘熙载《艺概》评及陆游词说:“陆放翁词,安雅清瞻,其尤佳者在苏、秦间。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是以人得测其所至。”对于这一点,叶嘉莹先生有更为合理的解释,她曾经将、和陆游放在一个层面上进行比较,她说:“欧公之词,乃是既具有诗人之襟抱,同时也具有词人之眼光,而且也是以词人之笔法为词的;至于苏公,则是既具有诗人之襟抱,也有词人之眼光,而且是兼以词人之笔法和诗人之笔法为词的;至于陆游,则具有诗人之襟抱,但未具有词人之眼光,因而乃是全以诗人之笔法为词的。”(《灵溪词说》)正因为如此,陆游作品给人的感觉是缺乏专业性,以抒发己意任情为之反倒别具特色。他很少有意含蓄婉约,情之所至在规则之内随意挥洒,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

陆游的心灵世界是极为复杂的,他的词作不仅是有抒发爱国主题的作品,更有大量写羁旅行役的篇章。我们无法真正地进入词人的生活空间,去寻找他的审美追求。但是,我们体味到了词人身上的忧患感和责任感,体味到了词人对待昔日恋人的长期怀念,他将自己的困惑和矛盾写入词中,让我们看见了一代文豪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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