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西学东渐与东学西渐 ,对于想了解历史故事的朋友们来说,容闳-西学东渐与东学西渐是一个非常想了解的问题,下面小编就带领大家看看这个问题。
原文标题:西学东渐与东学西渐
今年(指1998年——编者)是容闳诞生170周年,耶鲁大学历史系曾于夏季在哈特福德(Hartford)举办纪念活动,并邀请容闳及他当年率领的留美幼童后裔40余人聚会。作为容闳故乡的珠海,亦将于11月底举办国际研讨会,纪念这位推动中国现代化的先驱者。人们没有忘记容闳,这使我颇感欣慰。
但是,与中国近代史上其他那些显赫的历史人物相比较,容闳研究至今仍然是相当薄弱的环节。原因很简单,即可供利用的原始文献太少,而且有些资料还保存在海外,如美国耶鲁大学斯特林纪念图书馆与设于斯坦福大学校园的胡佛档案馆,都分别保存了相当数量的容闳来往函件与相关文献。10年以前,我幸运地在耶鲁大学图书馆档案部看到容闳的私人文献,总共35件、177页,其中包括1848-1910 年在美期间来往信件和耶鲁大学1854级同学赠言簿及少量其他杂件。
看了这些原始文献以后,我有一种感觉,即容闳不仅为西学东渐做了大量工作,而且也曾为东学西渐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容闳的名字之所以与西学东渐一词紧密联系在一起,不仅因为他的一生确实体现了西学东渐的潮流,如创办工厂、倡导留学、参与维新、支持革命等;而且还因为他的自传中译本被命名为《西学东渐记》,以致在人们的心目中,容闳仿佛是西学东渐的代号。其实这本用英文撰写的自传原名“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直译应为《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中文译者把它改为《西学东渐记》,可谓画龙点晴,深得其神髓,决非误译与歪曲。西学东渐是近代中国一股强劲的潮流,真说得上是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因而,人以文传,文以人传,自传的原名反而在传主的故土被遗忘了。
容闳为西学东渐所做的工作已为人们所熟知,所以本文根据耶鲁馆藏原始文献,只侧重于介绍他为东学西渐所作的努力。
就东(中)学根底以及向西方展示东方文化风貌而言,容闳诚然不具备王韬、薛福成、郭嵩焘那样的素养与实力。正如《西学东渐记》所言:“至予之汉文,乃于1846年游美之前所习者,为时不过四年。以习汉文,学期实为至短,根基之浅,自不待言。”加以留学美国多年,平时没有机会练习汉语,几乎把本国语言(非文字)都忘光了。但是,容闳在赴美前长期接受的西式学校教育,毕竟是处在东方文化氛围之中,而且也并非完全不读中国典籍。到美国以后,他仍不忘阅读中文书籍。1850 年12 月20 日他给住在广东的美国友人威廉(Samuel WellsWilliams)写信,诉苦说:“我感到非常孤独,现时再没有人与我用华语交谈,我的中文写作迅速退化。……当我离开中国时,我没有携带任何中国书籍,你能按照信上所列书目替我购买吗?”根据1853年6 月27日容闳写给威廉的信,可知威廉确曾为容闳代购并寄来中文书籍,所以信中特别提到要从带给母亲的30美元中,划拨5美元以偿付书款。 以当时的物价来看,5美元是可以购买相当数量中文书籍的。
因此,我们不宜把青年容闳看成一张可供任意涂抹西方油画的白纸,实际上他已经具有中华传统文化的基因;仿佛一个在西方文化氛围中习画的东方艺徒,虽以油画为主,但却悄悄融入中国画的技法与意境。不信,有以下文献可供实证。
一是耶鲁大学1854级毕业赠言簿。
1854级毕业生共98人,其中只有一个中国人,即容闳。由于容闳人品高尚,学习勤奋,英文作文尤佳,又热心公共事务,为其题写赠言者极多,而且大多情真意挚。据我初步清点,向容闳赠言者有92人;另有容闳给级友的赠言7则,可能是自己留存备考。这些题词的格式,大多是在上端引用自己喜爱的箴言或诗词,下面再写自己的临别赠言。通过这些文字与书法,可以反映出92个美国大学生不同的个性、修养与学识水平,以及与容闳关系的亲疏。同时,也可以从每个赠言者的眼光里,看到容闳给他们留下的印象,等于是从不同的侧面与视角为容闳画像。120多页的相互赠言,为容闳在耶鲁的四年大学生活留下较为密集的印痕。追踪这些轨迹,可以增进我们对青年容闳的深层理解,同时也可以使我们对容闳此后58年的思想与事业获致若干新的认识。
但本文仅限于探讨容闳为美国级友题写的赠言,借以说明他在东学西渐方面已经迈开第一步。容闳书写的赠言,有重复者,有模糊不清者,下面仅摘录几则清晰可辨认者:
礼之用,和为贵。哈立司好友:你的灵敏机智和其他社交品质,将到处为你赢得朋友。我毫不怀疑你将以极大的努力去赢得胜利。你的愿望与目标将会圆满实现。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司来德好友:请允许我对你的高雅品格给以高度评价。愿你的一生充满善行,美梦成真。
有志者事竟成。亲爱的司塔尔:你具有精力和与生俱来的善心。大自然寄予你厚望,愿你能实现你的崇高目标,为他人幸福而活着。
手拈一管笔,到处不求人。亲爱的朗巴尔德:你那和蔼可亲的品格,将常常是我最愉快的回忆的主题。在你将厕身的任何生活领域,无论是教师、编辑、牧师或邮政人员,你都将完满实现你的目标。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亲爱的旺:我将常常愉快地回忆起你的亲昵声调。愿你迅速进入广阔世界,为社会注入亲善与和谐。向你高雅的举止致敬。
在赠言簿上还可以发现容闳的两首小诗。
一首是:
弥年不得意,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
春色无新故,幽居亦见过。
另一首是:
善似青松恶似花,
如今眼前不及他。
有朝一日霜雪下,
自(只)见青松不见花。
以上题词凡中文大多用毛笔正楷书写(赠言系用钢笔以英文书写),笔划尚称工整,可见即使长期旅居海外亦未中辍练习中文书法。诗作及其英译虽然颇多瑕疵,但对于一个多年生活在英语社会并完全以英语作为交流工具的中国青年来说,已属难能可贵。这两首诗是否是为美国同学所写,目前尚无法判断;更大的可能还是作者自抒情怀,但毕竟已流传于美国。
另外一个例证是容闳在1878年5月4日写给威廉的信。
其时容闳已经作为中国留学生监督(后兼任驻美副使)在哈特福德工作六年,而留学事务所也正是在这一年被迫结束。威廉则早已从广东返回美国,容闳在信中除继续与他讨论调查华工问题外,还特别谈到向耶鲁大学赠送中文书籍一事。由于最初的赠书目录尚未发现,赠书总数及种类已不可知。幸而此信还附有一张残缺不全的书目,照录如下:
容闳1878年赠送:《纲鉴易知录》、《三字经》、《千字文》、《四书》、《五经》、《山海经》、《康熙字典》、——一才子《三国志》(似应为《三国演义》——沅)、《李太白诗集》。(这个书目系用英文书写,前面是汉语拼音,后面是英语释义,因中国读者已熟知这些书籍的内容,所以本文节略后者——沅)。
此信还说, 除以前所已赠书籍外, 将继续赠送《皇朝历史》(“Dynastic Histories ”,疑指十七史或二十二史之类——沅), 以及全套《大清中外一统舆图》。从这封信和另一封给莱门(Addison VanName )教授的信可以知道,这些书都是指名送给耶鲁大学的。 我自1979年以来,曾多次访问耶鲁,深知该校图书馆管理工作的完善,而且19世纪70年代以来又未经任何自然灾患或战争的损害,我们很有可能发现容闳赠书的踪迹,而这将为中美文化交流史增添一段佳话。
从上述容闳手迹可以看出,他最欢喜的格言是“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在他留存的7则赠言中重复引用四次。此语出于《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昔人把大人解释为君或至大之人,而赤子则有民与婴儿两种解释。容闳显然采用后一解释,所以用英文译为“A great man never losed the heart he hadwhen a child”,意即长保心灵的专一与纯真。另一格言“礼之用,和为贵”,出于《论语·学而》,原文是:“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容闳英译为:“The most valuable thing inplliteness is concord ”,理解尚称贴切。把礼译为Politeness显系出于无奈,因为很难在英语中找到如同中国礼字那样具有极为丰富的含义的相应的单字。“有志者事竟成”亦有根据,《后汉书·耿渰传》:“帝谓渰曰:‘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舍,有志者事竟成者也。’”容闳的英译是:“When there is thewill the work is effected whatever it may be”,比原话更为有力。“手拈一管笔,到处不求人”,此语不知出处,可能是乡村塾师勉励生徒勤学之语。容闳译为“He who know how to use the pen is anindependent man wherever he goes.”把“不求人”译为“anindependent man”,显然增添了西方近代独立人格的含义, 仿佛唐人街的粤菜业已悄悄地向洋人口味靠拢。
“弥年不得意”这首小诗亦附有容闳的英译,可惜一个字也看不清楚。 倒是“善似青松恶似花”一诗的英译非常清楚:“The goodresembles the evergreen.The wicked resembles the flower. Atpresent the one is inferior to the others.There is a mourningand a day when frost and snow fall,we only see the evergreenbut not the flower. ”此诗上端尚有英文题词隐约可见:“Chinesepoetry written by ping ming,a native of China and a junioron Yale College”,意为“中文诗歌为平民所作,这是一个中国土着与耶鲁大学三年级学生”。松树在中国历来被看作是高尚气节的象征,《论语·子罕》有云:“子曰: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日知录·廉耻》亦云:“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容闳把松树译为evergreen(冬青、常绿树)而非pine(松树),可能是为了让美国人更易于理解,因为冬青更常见于美国公园、校园乃至家庭附近。
根据以上资料可以想见,容闳在1854年以前至少读过《四书》,也读过若干中国诗词与史书,因为他的英译已经体现出对这些诗文相当的理解。在1854级赠言簿上,容闳以一个具有自尊心的中国青年与90多个西方大学生平等对话。当时一般美国人对中国所知甚少,对于这些耶鲁级友来说,容闳就是中国,并且通过他来了解中国和中国人,捕捉有关中国社会和历史文化的种种信息。尽管容闳还不具备足够的东方文化使者的条件,但他以自己的品德、勤勉与进取心赢得了众多美国同学的敬爱。一个来自偏远而落后的中国农村的学生,不仅在很短时间内消除了与美国同学之间的学业差距,而且还战胜众多以英文为母语的美国名牌大学学生,连续两年夺取了英文作文的第一名。这就是中国人,一个生于中国、长于中国、讲中国话、写中国字、读中国书的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连那些对一般美国同胞也带有几分傲慢的“耶鲁人”(Yale men),也不能不对这个东方小伙子刮目相看。况且,这个中国学生所引用的那些中国经典乃至民间谚语,虽属片言只语却也言简意赅,在1854级赠言簿上赫然与《圣经》、莎士比亚、丁尼生、朗法罗的话语并列。中国的哲人文士丝毫不逊于西方的哲人文士,东方的智慧完全能够与西方的智慧抗衡,这就必然要吸引一部分美国大学生把求知的眼光转向神秘的东方。至于20年后向耶鲁大学成批赠送中国书籍,那更是一种自觉的较高层次的东学西渐大举措了。
由于我对耶鲁馆藏容闳文献的研究刚刚起步,所以对于他所赠书籍的下落及其影响尚有待于继续追寻踪迹。但容闳在耶鲁四年的大学生活,则明显地在级友赠言中留下了印痕,其中或多或少也能反映出容闳带去的东方文化魅力。例如:“你从远方来,又将回到你来自的地方。但我不会忘记你曾在我们中间,而这条纽带将永远伴随你。我们对中国全都比过去更感兴趣。”“我们将经常把我们的中国级友引为骄傲和喜爱,并且希望永远不要被远在天朝国土的级友所遗忘。……你已经掌握了知识的力量,用它来帮助你的同胞和全人类。”“我知道你无论干那一行都会走向辉煌。如果我访问中国,一定会对你进行‘孜孜不倦的搜寻’。”“我希望你未来的计划全都成功,你决不会懊悔曾经离开祖国来到异邦留学,因为你在耶鲁结识了许多极为热情的朋友。——回到天朝以后,别把我们都忘了,请不时回顾与我们这些美夷(The savages ofAmerica)在一起的生活。 ”“当大海阻隔在你与你的耶鲁求学生活情景之间,当英语对你重新成为夷言(Savages''language),当你带着惊讶回顾你曾摆脱天朝羁绊而度过的这些岁月,当你重新习惯于看小脚女人与垂辫男人时,请不要忘记来自我们这里的善意,你曾留下众多友人,他们对你的记忆将永远不会磨灭。请相信我的话,我将时时怀着感激与骄傲来回忆我们四年大学生活所建立的友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我们不能也不应对年轻的容闳在东学西渐方面作过高的期盼,他一生的主要贡献仍然在于西学东渐。但是,他不是站在西方的立场,以归化西方的心态来从事西学东渐;而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自始至终以自己所掌握的西学谋求祖国的昌盛富强。这一点,他在《西学东渐记》中讲得很清楚:“予既远涉重洋,身受文明之教育,且以辛勤刻苦,幸遂予求学之志。虽未能事事如愿以偿,然律以普通教育之资格,予固大可自命为已受教育之人矣。既自命为受教育之人,则当日夕图维,以冀生平所学,得以见诸实用。此种观念,予无时不耿耿于心。盖当第四年中尚未毕业时,已预计将来应行之事,规划大略于胸中矣。予意以为予之一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则当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趋于文明富强之境。予后来之事业,盖皆以此为标准,专心致志以为之。”容闳规划于胸中的“将来应行之事”,大概毕业前曾与一些美国级友谈过,所以他们的赠言中才会出现“希望你未来的计划全都成功”,“你为人民谋求福祉的光荣使命”,“希望获悉你的故土从专制统治下和愚昧锁链中解放出来”之类话语。 而有个级友的题词更为激进:“愿你回归天朝帝国(Celestial Empire)时,将发现它已成为神圣的共和国(CelestialRepublic),而你将参与获致推翻压迫的胜利。”
容闳回国以后,大体上就是按照自己的规划进行,从创办工厂、革新教育、参与维新,直到推动以建立共和国为目标的革命运动。他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中国现代化的伟大事业,而且胸怀松柏之志,常保赤子之心,终于有志者事竟成,在临终之前得知祖国推翻君主专制和建立民主共和国的胜利消息。他唯一的遗憾是长期羁旅北美,未能重返故土而终于客死异域。但这决不是他自己的过错,是当时那个守旧的中国未能容纳这位海外赤子,把他长期排拒在国门之外。但他的中国情结是深沉而又坚实的,正如他所服膺而又曾赠送给美国级友的那些中国格言一样,对祖国土地和人民的眷恋伴随他终身。他虽然被安葬在曾经学习与工作多年的美国康州首府哈特福德,但墓碑上所镌刻的那个中文“容”字图案,却象征着他那颗永远期盼东归之心。
(文章来源:《浙江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中华文史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