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氏-单周尧:《春秋左传读叙录》的评价问题 ,对于想了解历史故事的朋友们来说,章氏-单周尧:《春秋左传读叙录》的评价问题是一个非常想了解的问题,下面小编就带领大家看看这个问题。
原文标题:单周尧:《春秋左传读叙录》的评价问题
谈到《春秋左传读叙录》的评价问题,一般都引述诸祖耿(1899-1989)《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一文。诸氏述章太炎之言曰:既治《春秋左氏传》,为《叙录》驳常州刘氏。书成,呈曲园先生,先生摇首曰:“虽新奇,未免穿凿,后必悔之。①
这里说得很清楚,俞樾(1821-1906)对《春秋左传读叙录》的评价是“穿凿”。不过,笔者读《春秋左传读叙录》,却没有很强烈的“穿凿”感觉,例如:
(1)刘逢禄(1776-1829)曰:“夫子《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今所传者,惟公羊氏而已。”章氏(章炳麟)驳之曰:“左氏、公羊氏皆不在七十子中。而左氏亲见素王,则七十子之纲纪。《公羊》末师非其比也。”②
尧案:《春秋·序》孔颖达《疏》引沈文阿曰:“《严氏春秋》引《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③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曰:“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汉书·艺文志》春秋家小序曰:“……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序》曰:“左丘明受《经》于仲尼。”④赵生群先生《春秋经传研究》,亦认为从《春秋》、《左传》的实际情况来看,两书作者只能是同时并且关系非常密切的人。例如《春秋》“不书”之例,内容相当广泛,情况相当复杂,《左传》作者面对时间古今悬隔而又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却能一一指出那些事件是当时曾经发生过而《春秋》作者没有采录的,并能对《春秋》不载的这些历史事件作出补充说明,甚至还能分别各种不同的具体情况,一一揭示《春秋》所以“不书”的原因,这决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左传》的作者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手中握有孔子作《春秋》时所用的蓝本,了解《春秋》史料的取舍范围。另外,还必须对《春秋》的体例了如指掌。这两个条件,如果不是与孔子同时并且关系亲密的人,是很难具备的。除此之外,《左传》中有50次提及孔子,其中约有30次引用孔子的话补充、解释经文。孔子的这些言论,都不见于《公羊》、《谷梁》两传,为《左传》所独有,可见《左传》作者与孔子的关系非常密切。⑤综上所述,章太炎谓左氏亲见孔子,非《公羊》末师可比,既有根据,又有道理,绝非穿凿。
(2)《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曰:“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刘逢禄曰:“夫子之经,书于竹帛,微言大义不可以书见,则游、夏之徒传之。丘明盖生鲁悼后,徒见夫子之经及史记、《晋乘》之类,而未闻口受微恉。当时口说多异,因具论其事实,不具者阙之。曰‘鲁君子’,则非弟子也;曰《左氏春秋》,与《铎氏》、《虞氏》、《吕氏》并列,则非传《春秋》也。故曰《左氏春秋》,旧名也;曰《春秋左氏传》,则刘歆所改也。”章太炎驳之曰:“名者,实之宾。《左氏》自释《春秋》,不在其名《传》与否也。正如《论语》命名,亦非孔子及七十子所定。《论衡·正说篇》云:‘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是《论语》乃扶卿所名。然则其先虽不曰《论语》,无害其为孔子之语也。正使子骏以前,《左氏》未称为传,亦何害其为传经乎?若《左氏》自为一书,何用比恉孔子之《春秋》,而同其年月为?寻太史公言:‘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因之云者,旧有所仍,而敷畅其坿也。且曰:‘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此谓口授多讹,故作书以为简别,固明《春秋》之义,非专涂坿其事矣。……至孔子言‘与左同耻’,则是朋友而非弟子,易明也。何见必后孔子者乃称‘鲁君子’乎?谓生鲁悼后者,以《传》有‘悼之四年’,据《鲁世家》言,悼公在位三十七年,去获麟已五十年耳,然使左氏与曾子年齿相若,则终悼世尚未及八十也。”⑥
尧案:章太炎谓“名者,实之宾。《左氏》自释《春秋》,不在其名《传》与否也”,其说甚是。《左氏春秋》与《春秋左氏传》名称之不同,犹《史记·儒林传》之称《谷梁春秋》及《汉书·儒林传》之称《公羊春秋》、《谷梁春秋》,而《汉书·艺文志》则称《公羊传》、《谷梁传》也。据《史》、《汉》《儒林传》之称,则《公》、《谷》亦不传《春秋》矣。⑦故《左氏》自传《春秋》,不在其名“传”与否也。
至于刘逢禄谓“丘明盖生鲁悼后”,章太炎曰:“谓生鲁悼后者,以《传》有悼之四年。”据胡念贻《左传的真伪和写作时代问题考辨》一文,哀公二十七年《左传》末段云:“悼之四年,晋荀瑶帅师围郑。……”这段文字很可能是后人所加。⑧章太炎则曰:“使左氏与曾子年齿相若,则终悼世尚未及八十也。”综观章氏所言,并非穿凿。
(3)《汉书·艺文志》着录《左氏传》三十卷。⑨刘逢禄曰:“太史公时名《左氏春秋》,盖与《晏子》、《铎氏》、《虞氏》、《吕氏》之书同名,非传之体也。《左氏传》之名,盖始于刘歆《七略》。”章氏驳之曰:“所谓传体者如何?惟《谷梁传》、《礼丧服传》、《夏小正传》与《公羊》同体耳。毛公作《诗传》,则训故多而说义少,体稍殊矣;伏生作《尚书大传》,则叙事八而说义二,体更殊矣;《左氏》之为传,正与伏生同体。然诸家说义虽少,而宏远精括,实经所由明,岂必专尚裁辩乃得称传乎?孔子作《十翼》,皆《易》之传也,而《彖》、《象》、《文言》、《系辞》、《说卦》、《序卦》、《杂卦》,其体亦各不同。一人所述,尚有异端,况《左氏》与《公羊》,宁能同体?”又曰:“且言传者,有传记,有传注,其字皆当作专。《论语》:‘传不习乎?’鲁读传为专。《说文》:‘专,六寸簿也。’(此本手版,引申为簿籍。汉时已有簿责之语。)郑君《论语序》云:‘《春秋》,二尺四寸书之;《孝经》,一尺二寸书之(此孔氏《左传正义》所引,与贾氏《仪礼疏》所引不同,此为是);《论语》,八寸。’案:《春秋》二尺四寸,六经同之。《孝经》、《论语》,愈谦愈短。然则释经之书,宜更短于《论语》八寸。若四寸,则不容书,故降八寸,则不得不为六寸。郑注《尚书》,谓三十字一简;服注《左氏》,谓古文篆书一简八字。盖《尚书》长二尺四寸,《左氏传》六寸,正得四分之一。三十字四分之,则为七字半,半字不可书,故稍促为八字。此传当称专可知。”又曰:“《左传》之为左专,犹郑氏说《诗》称《郑笺》。笺者,表识书也。同此,传名得兼传记、传注二用,亦犹裴松之之注《三国志》……撰集事实,以见同异,间有论事情之得失,订旧史之韪非,无过百分之一,而解诂文义,千无二三。今因《左氏》多举事实,谓之非传,然则裴松之于《三国志》,亦不得称注邪?且《左氏》释经之文,科条数百,固非专务事实者。而云非传之体,则《尚书大传》又将何说?”⑩
尧案:张高评先生《左传导读》曰:“盖传体之不一,因书而异,岂可强同?传之为字,盖‘专’文之假借,《说文》所谓‘六寸簿’者是也。《左氏春秋》既以六寸简写成,自可称《左专》,亦即左传。凡书之名‘专’(‘传’)者,以‘六寸簿’得名;或论义理、或言训诂、或叙事实,皆传之一体也,无所谓非传也。章氏之说,得其理,不易之论也。”(11)其说是也。
(4)《汉书·刘歆传》曰:“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时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歆共校《经》、《传》。歆略从咸及丞相翟方进受,质问大义。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刘逢禄曰:“按:《方进传》:‘年十三,失父,随母之长安。读经博士,受《春秋》。积十余年,经学明习,徒众日广,诸儒称之。’又云:‘本治《谷梁》,而好《左氏》,为国师刘歆师。’是方进所见《左氏》,尚非秘府古文,歆以其名位俱重,假以为助耳。《左氏》所载事实,本非从圣门出,犹《周官》未经夫子论定,则游、夏之徒不传也。歆引《左氏》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始具,则今本《左氏》书法及比年依《经》饰《左》、缘《左》、增《左》,非歆所坿益之明证乎?”章太炎驳之曰:“子骏与尹咸共校,则安能私有增损?至谓‘方进名位俱重,假以为助’,夫子骏果以《左氏》谄莽邪,则翟义讨莽败后,莽下诏曰:‘义父故丞相方进险诐阴贼。’又发方进及先祖冡在汝南者,烧其棺柩,而子骏乃假以为重,何与谄莽之意相反乎?若祇在汉时欲藉翟公名位以相诳耀,则《移让博士书》中何以不举方进也?夫在汉时则未见其假以为助,在莽时又不能假以为助,而逢禄辄以意见诬之,其读书而未论世乎?又谓《左氏》所载事实,本非从圣门出,此尤可笑。十二诸侯之事,布在方策,非如覃思空理,以圣门所出为贵。假令事非诚谛,虽游、夏盈千言之,亦安足信?孔子于夏、殷诸礼亦有耳闻,而文献无征,则不敢纂次其事,此所以为史学之宗。若舍王官故府之书,而取决于圣门之一语,则苟率匈臆妄造事状者,皆得托其门户。战国诸子,汉初经师,所举七十子之绪言多矣,其闲敷陈事实,能如《左氏》之豁然暠斯邪?……左氏本是史官(《艺文志》云:‘左丘明,鲁大史。’),受学不需师保,《艺文志》所谓‘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者,亲闻圣悄,自能了如。至如游、夏之徒,玩习经文,人人异端,岂以圣门之资望,遂能强人信受?言之不从,断可知矣。《歆传》云‘引《传》解《经》,章句义理备’者,言《传》之凡例,始由子骏发挥,非谓自有所造,亦犹费氏说《易》,引《十翼》以解经,若其自造,何引之有?且杜预《释例》所载子骏说《经》之大义尚数十条,此固出自匈臆,亦或旁采《公羊》,而与《传》例不合。若传例为子骏自造,何不并此数十条入之《传》文,顾留此以遗后人指摘乎?《说文序》言:‘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又言:‘鲁恭王坏壁,得《春秋》。’然则秘府所藏者,张所献、鲁所得也。民间所有者,则北平侯传贾生,以至翟方进诸公者是也。亦犹《古文尚书》已入秘府,而民间又有庸生等传之也。(民间,谓书不立学官者,非谓传者皆不仕也。)然当子骏时,民间亦仅有尹咸、翟方进、胡常数人可从质问受书,其它无有臧《左氏传》者,是以子骏不得见,而先见之于秘府,见已,从尹、翟问义尔。”(12)
尧案:章氏所言,甚为有理。
(5)《汉书·刘歆传》曰:“《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臧,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刘逢禄曰:“但以《春秋》论,则博士所见《左氏春秋》,即太史公所见古文《春秋国语》。东莱张霸亦见之,是真本也。歆欲立其坿益之本,乃托之秘府旧文,反以为学残文缺,稍离其真耳。经自公羊、胡毋生、董生相传,绝无脱简。曰脱简者,盖如《尚书·梓材》经刘向校补,歆乃欲增续《春秋》也。传或间编者,亦比埘《春秋》年月,改窜《左氏》之故。”章太炎驳之曰:“经或脱简,即谓如《梓材》等,非《春秋经》也。又学官无《左氏传》,则所谓传或间编者,亦非《左氏》。或如《丧服传》辈,今文编次有讹耳。逢禄以此诬污,是不寻文义之过也。刘氏父子校秘书,乃以秘书校常行本,改常行本之字,而不改秘书之字。若子骏改窜秘书之《左氏春秋》以就己意,则自北平献书、共王坏壁以至子骏,百有余年,墨漆新故,势有不符,设博士求观其书,宁不自败?若张、鲁二本,一改一否,以不改者示博士,则所建立者,仍非己所改本,亦何苦劳心而为此也?且《刘歆传》云:‘河平中,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云云,如有改窜,又岂能欺其父邪?”(13)
尧案:张高评先生《左传导读》曰:“章氏此言,洵平情之论也。”(14)其言殆是。
由此可见,《春秋左传读叙录》所言,大抵合情合理,不会给读者很强烈的“穿凿”感觉。那么,俞樾为甚么说《春秋左传读叙录》“未免穿凿”呢?笔者怀疑诸祖耿把《春秋左传读》和《春秋左传读叙录》二书混乱了。
与《春秋左传读叙录》不同,《春秋左传读》给笔者很强烈的“穿凿”感觉。笔者尝撰《论章炳麟〈春秋左传读〉时或求诸过深》一文(15),指出《春秋左传读》的穿凿之处。
(1)例如隐元年《经》:“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章氏竟言:“乌乎!吾观《春秋》首书此事于开端建始之时,而知《公羊》家为汉制法之说非无据也。夫京之耦国,犹汉初之莫大诸侯也。段之为母弟,犹汉初之淮南,厉王也。”(16)强藩耦国,无代无之,章氏竟谓“《春秋》开端书此,为汉初垂戒也”,岂非穿凿!
(2)又如隐、庄、闵、僖四公元年《春秋经》“元年春王正月”下,皆无“公即位”三字,隐公元年《左传》释其故曰:“不书即位,摄也”,庄公元年《左传》曰:“不称即位,文姜出故也”,闵公元年《左传》曰:“不书即位,乱故也”,僖公元年《左传》曰:“不称即位,公出故也”,是隐、闵元年《左传》作“不书即位”,庄、僖元年《左传》作“不称即位”,章氏曰:“刘子骏注:‘恩深不忍,则《传》言“不称”;恩浅可忍,则《传》言“不书”。’贾侍中同。……《贾子·道德说》云:‘书者,箸德之理于竹帛而陈之,令人观焉。以着所从事,故曰:书者,此之箸者也。’《孝经援神契》云:‘书,如也。’《说文序》云:‘箸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称字,据《说文》,借为称。《释言》云:‘偁,举也。’《释训》云:‘偁偁、格格,举也。’《说文》云:‘偁,扬也。’‘扬,飞举也。’《晋语》:‘举而从之。’注:‘举,起也。’《齐策》:‘三十日而举燕国。’注:‘举,拔也。’《淮南·道应》:‘举白而进之。’注:‘进酒也。’是书者,实箸此事,文与事相如也。偁者,飞举此事,举有拔起之训,则是文过于其事也。隐以子少摄位无论矣,闵以子弑代立,言‘恩浅可忍’云何?曰:较之庄、僖,则闵子弑,而庄君戕也;闵继一弑,而僖继二弑也。故隐、闵‘恩浅可忍’,庄、僖‘恩深不忍’。可忍者,《春秋》许其即位,但不如其事以着之;不忍者,并罪其即位。虽立,未讨贼,犹不立也。不立而言即位,是谓文过其事,故不称即位也。《传》文义训如此,杜预妄以为一,不知文有散言、析言之异。散言则偁亦书也,故《墨子·经》云:‘举,拟实也。’襄二十七年《传》云:‘仲尼使举,是礼也。’此皆与‘书者,如也’同。至析言则异矣。”(17)
尧案:鲁隐公之父惠公的元妃孟子。(18)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生隐公。惠公又娶仲子于宋,生桓公。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惠公爱之,有以仲子为夫人之意。故惠公薨,隐公追成父志,以位让桓;但桓年少,隐且摄君位,待其年长,故于岁首不即君位。(19)此章氏所谓“隐以子少摄位”也。“闵以子弑代立”者,子谓子般,庄公子。庄公薨,子般即位。庄公之长弟庆父使圉人荦弑子般,其三弟季友奔陈,立庄公庶子闵公为君,国乱,不得行即位之礼,故《春秋》不书即位。(20)至于章氏谓“庄君戕”者,盖指鲁庄公之父桓公遇害于齐。初,鲁桓公会齐襄公于泺,后相随至齐,桓公夫人淫于襄公,桓公谪之,夫人告襄公。襄公遂设宴享桓公,宴毕,使公子彭生助桓公登车,搚其躯干而杀之。及鲁庄公立,以父弑母出,遂不忍行即位之礼,故《左传》曰:“不称即位,文姜出故也。”(21)章氏谓“闵继一弑,僖继二弑”者,指庆父弑子般而闵公继位,庆父再弑闵公而僖公继位也。庆父既弑闵公,季友以僖公适邾,故僖元年《左传》曰:“不称即位,公出故也。”(22)章氏曰:“隐、闵‘恩浅可忍’,庄、僖‘恩深不忍’。可忍者,《春秋》许其即位,但不如其事以着之;不忍者,并罪其即位。虽立,未讨贼,犹不立也。不立而言即位,是谓文过其事,故不称即位也。”考子般遭弑而闵公立,庆父犹在,未尝讨贼也;及闵公遭弑,庆父奔莒,季友立僖公,以赂求庆父于莒,莒人归庆父于鲁,及密,未获赦,庆父乃自缢,是终讨贼也。章氏反谓僖“恩深不忍”,又谓“虽立,未讨贼,犹不立也”,所言适与事实相反,至可异也!“称”本训“铨”,借为“偁”,遂有“偁扬”之意,又引申为“述说”、“记载”。不称即位,犹不载即位,与不书即位固无异,孔疏引《左传》内证,辨之甚详,其言曰:“《传》于隐、闵云‘不书即位’,于庄、僖云‘不称即位’者,《释例》曰:‘丘明于四公发传,以“不书”、“不称”起文,其义一也。’刘、贾、颖为《传》文生例云:‘恩深不忍’,则《传》言“不称”;恩浅可忍,则传言“不书”。博据《传》辞,殊多不通。案:杀栾盈则云‘不言大夫’,杀良霄则云‘不称大夫’,君氏卒则云‘不曰薨’、‘不言葬’、‘不书姓’,郑伯克段则云‘称郑伯’,此皆同意而别文之验也。《传》本意在解《经》,非曲文以生例,是言‘不书’、‘不称’义同之意也。”(23)章氏求诸过深,反生穿凿。
(3)又如郑庄公之母武姜爱少子段,为之请京,庄公顺武姜之请,使段居京,谓之京城大叔。其后大叔段命西鄙、北鄙贰于已,继而收贰以为己邑,终袭郑。庄公遣兵伐之,京叛大叔段,段入于焉,公伐诸鄢,大叔出奔共。(24)旧史当云:“郑伯之弟段出奔共。”今隐元年《春秋》曰:“郑伯克段于鄢。”《左传》释之曰:“不言出奔,难之也。”杜预注曰:“段实出奔,而以克为文,明郑伯志在于杀,难言其奔。”章氏《春秋左传读》曰:“郑伯此时虽有杀志,然段实出奔,亦何难言之有?今考《诗·竹竿》:‘佩玉之傩。’传:‘傩,行有节度。’陈氏奂曰:‘《执竞》:“威仪反反。”传:“反反,难也。”’难即傩。然则此难谓行有节度也。盖奔者仓皇逃死,疾行也,难者从容有节,徐行也。两者正相反对。(章氏原注:‘《庭燎》:“哕哕,徐行有节。”是行有节度者必徐。’)圣人以郑伯当缓追逸贼,使段得徐行去国,不至急遽逃死,而郑伯不然,段果出奔,而非徐行矣。故不书出奔,以使段得徐行,此以权在《春秋》,不在郑伯,所以教万世为人君兄者,而非为当时之事实志也。”(25)
尧案:《左传》释《春秋》“郑伯克段于鄢”之全文为:“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皆就郑庄公及叔段立说。孔疏曰:“郑伯志在于杀,心欲其克,难言其奔。故仲尼书‘克’不书‘奔’,如郑伯之志为文,所以恶郑伯也。”其言是也。服虔曰:“公本欲养成其恶而加诛,使不得生出,此郑伯之志意也。”(26)亦谓郑庄公志在必杀,难言其奔。章氏谓“难”为“傩”之假借,“难之也”,即“傩之也”,谓孔子以为郑庄公当缓追叔段,使段得从容有节徐行去国,其说未免迂曲无据。
由此可见,章太炎的《春秋左传读》,的确有相当明显的“穿凿”问题。如果俞樾看了这本书,摇头说:“虽新奇,未免穿凿。”那就一点也不奇怪。因此,笔者颇怀疑诸祖耿是把《春秋左传读》和《春秋左传读叙录》二书混乱了。事实上,把这两本书掉乱的也不乏其例。熊月之所着《章太炎》,即误以《春秋左传读》为《春秋左传读叙录》,熊氏《章太炎》说:
在诂经精舍里,章太炎还写成了《春秋左传读》一书,五十多万字。他站在古文经学的立场上,专门驳斥常州今文经学派刘逢禄等人。书成之后,呈送俞樾过目。老先生阅后,连连摇头,说是“虽新奇,未免穿凿,后必悔之”。这说明章太炎这时的学问还不那么成熟。这本书也没有立即刊印。(27)
专门撰述以驳斥刘逢禄的,应该是《春秋左传读叙录》,而不是《春秋左传读》。《章太炎全集(二)·春秋左传读校点说明》云:
《春秋左传读叙录》,原名《后证砭》,为反驳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卷二《后证》而作,论证《左氏春秋》“称传之有据,授受之不妄”。(28)
又云:
《春秋左传读》,撰于一八九一—一八九六年。作者承袭干、嘉汉学传统,熟练地运用前人文字音韵学成果,广泛地对《左传》和周、秦、两汉典籍进行比较研究,在考订诠释《春秋左氏传》古字古词、典章名物、微言大义方面,提出了不少精到的见解。(29)
两书分别甚明,只要把二书阅览一遍,即可清楚知道。固然,《春秋左传读》对刘逢禄也不是完全没有驳斥,《春秋左传读叙录.序》云:
懿《左氏》、《公羊》之衅,起于邵公。其作《膏肓》,犹以发露短长为趣。及刘逢禄,本《左氏》不传《春秋》之说,谓条例皆子骏所窜入,授受皆子骏所构造,箸《左氏春秋考证》及《箴膏肓评》,自申其说。彼其摘发同异,盗憎主人。诸所驳难,散在《读》中。(30)
尧案:章氏《春秋左传读》驳斥刘逢禄之说,黄翠芬于《章太炎春秋左传学研究》第147-148页,尝加罗列,并云:
纵观《左传读》散见章氏驳刘氏之说,针对公羊家言仅能零散论议,反驳相当有限。真正深切完整的驳辩,有待专篇的《春秋左传读叙录》。因此,完成专文驳刘逢禄之说,还是以《叙录》为主。(31)
黄氏所说甚明。至于俞樾阅罢《春秋左传读叙录》摇头之说,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一文,说得比较清楚。诸氏述章太炎之言曰:
既治《春秋左氏传》,为《叙录》驳常州刘氏。书成,呈曲园先生,先生摇首曰:“虽新奇,未免穿凿,后必悔之。”(32)
章太炎着《春秋左传读叙录》驳刘逢禄是合乎事实。不过,呈交俞樾,俞樾阅后摇首,认为“虽新奇,未免穿凿”的,是不是《春秋左传读叙录》,却不能使人无疑。可能章太炎跟诸祖耿等谈话时,既提到着《春秋左传读叙录》以驳刘逢禄,同时又提到《春秋左传读》书成,呈交俞樾,俞樾摇首曰:“虽新奇,未免穿凿,后必悔之。”诸祖耿却把两件事混在一起。章太炎是浙江余杭人,诸祖耿是江苏无锡人,两人语言上可能有些阻隔,诸祖耿对《左传》又无专门研究,听的时候精神稍不集中,便会弄错。《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一文,发表于1936年9月16日出版之《制言半月刊》第25期太炎先生纪念专号,发表时章太炎已逝世,发表前有没有经章太炎过目,则无从得知。(33)
在章太炎生前,《春秋左传读》从未正式梓行。章氏曾多次谈到对此书不甚满意。在1907年出版的《国粹学报》中,章氏发表《与人论国粹学书》,其第二书云:“左氏故言,近欲次录,昔时为此,亦几得五六岁,今仍有不惬意者,要当精心汰淅,始可以质君子,行箧中亦有札记数册,往者少年气盛,立说好异前人,由今观之,多穿凿失本意,大氐十可得五耳。”32其自定年谱于《左传读》亦云:“……书成,然尚多凌杂,中岁以还,悉删不用,独以‘叙录’一卷、‘刘子政左氏说’一卷行世。”(34)由此可见,章氏认为《春秋左传读》“多穿凿失本意”,其自我评价,很可能是受昔日老师俞樾评语的影响。由于“尚多凌杂”,“中岁以还,悉删不用”,但却以“叙录”行世,可见他认为《春秋左传读叙录》没有问题。《章太炎全集(二)·春秋左传读校点说明》说:
《春秋左传读叙录》……一九○七年发表于《国粹学报》。上海右文社《章氏丛书》初集、浙江图书馆《章氏丛书》、上海古书流通处《章太炎先生所着书》俱收录此书的增订本。(35)
上海右文社《章氏丛书》初集出版于1916年,(36)《章氏丛书》浙江图书馆刻本出版于1917-19年,(37)《章太炎先生所着书》上海古书流通处印本出版于1924年。(38)如果章太炎认为《春秋左传读叙录》穿凿,便不会让它一再出版。
沈玉成先生《春秋左传学史稿》也认为《春秋左传读叙录》是一本有价值的书,指出章太炎《春秋左传读叙录》驳斥伪作说颇能言之成理,后钱穆作《刘向歆父子年表》时,其议论也多由此引发。(39)
综上所论,笔者大胆地提出诸祖耿将《春秋左传读》与《春秋左传读叙录》二书混淆,此一怀疑,以就正于方家。
注释:
①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制言半月刊》,1936年9月第25期。
②参见《章太炎全集(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10页。
③《左传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景印清嘉庆20年[1815]南昌府学重刊宋本,第11页。沈文阿:《春秋正义·序》作“沈文何”(《左传注疏》第4页),《隋书·经籍志》作“沈文阿”(《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30页),今从《隋书.经籍志》。
④《左传注疏》,第11页。
⑤参见赵生群:《〈春秋〉经传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75-77页。
⑥《章太炎全集(二)》第810-812页。
⑦参见张高评:《左传导读》,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7年版,第106页。
⑧原载《文史》第十一辑第1-33页,后收入胡氏所着《中国古代文学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参见《中国古代文学论稿》,第5051页。
⑨《汉书》,第1713页。
⑩《章太炎全集(二)》,第821-822页。
(11)张高评:《左传导读》,第107页。
(12)《章太炎全集(二)》,第826-828页。
(13)《章太炎全集(二)》,第834页。
(14)张高评:《左传导读》,第115页。
(15)见拙着《左传学论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130页。
(16)《章太炎全集(二)》,第66-68页。
(17)《章太炎全集(二)》,第71-72页。
(18)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页释“孟子”曰:“孟是排行,即老大……子则母家姓。宋国姓子,则孟子乃宋国女。”
(19)参见《左传》隐公元年及注、疏。
(20)参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254、256页。
(21)参见桓公十八年及庄公元年《左传》及注、疏。
(22)参见闵公二年及僖公元年《左传》及注、疏。
(23)此为《左传》隐公元年“不书即位,摄也”下之孔疏。
(24)参见《左传》隐公元年。
(25)《章太炎全集(二)》,第85页。
(26)《左传注疏》,第37页。
(27)熊月之:《章太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页。
(28)《章太炎全集(二)》,第2页。
(29)《章太炎全集(二)》,第1页。
(30)《章太炎全集(二)》,第808-809页。
(31)黄翠芬:《章太炎春秋左传学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2006年版,第148页。
(32)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制言半月刊》,1936年第25期。
(33)《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一文开端曰:“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八日,本师章公寓苏州十全街曲石精卢,为乘六、澐秋、伸荦、希泌诸兄道此,祖耿得从旁记之。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识。”此文大概于1933年8月12日写成,《制言半月刊》第25期于1936年9月16日出版,中间相隔约三年,但发表前有没有经章太炎过目,则无从得知。
(34)《太炎先生自定年谱》,香港:龙门书店1965年版,第5页。
(35)《章太炎全集(二)》,第2页。
(36)参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13页。
(37)参见汪荣祖:《章太炎研究》,台北:李敖出版社1991年版,第327页。
(38)参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下册,第788页。案:《章太炎先生所着书》,汤书作《章氏丛书》。
(39)详见沈玉成:《春秋左传学史稿》,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52-3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