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典-朱筠与清中叶学术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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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朱筠与清中叶学术变迁


在清代学术演进中,清中叶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的兴起,是一个重要的转型。此一学术变迁,受众多因素的影响,有力儒臣和封疆大吏对新学风的积极倡导、大力扶持与推动,在其间所发挥的重要作用,颇值得关注。朱筠就是这样一位代表性的人物。他对“识字以通经”为学路径的张扬,对《说文》之学的提倡,不仅嘉惠一时士林,而且有力地推进了“通经稽古”新治学趋向的发皇;至于其在《四库全书》馆经营之初的贡献,更于政治文化导向的抉择产生了不可忽视的意义。本文拟对朱筠为学取向做进一步的探究,并以之为视点,尝试揭示儒臣对新治学取径的倡导之于一代学术转向的密切关系,以期对清中叶学术变迁的内在脉络和契机做一新的个案透视。

自乾隆初叶惠栋致力于倡复古学以来,卢见曾以地方大吏,加以推阐发明,倡为“通经当以近古者为信”之说,而其主持纂辑的《雅雨堂藏书》,以对汉儒特别是郑玄之学,以及惠栋、朱彝尊诸儒的表彰,揭示了新的为学趋向。接武其后,朱筠更以所倡“识字以通经”的治学方法,衡文校士,开示学人,于一时学风移易和塑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朱筠“识字以通经”为学思路的确立,乃基于其对汉儒解经路径的认同。早年的朱筠,曾一度以为文好奇自憙,然在业师蒋德“教之穷根源”、朱乾“不读线钉书,无用也”、吴光昇“制义非根柢经史不可”、顾光“读先秦、西汉书”之教的影响下,他逐渐体悟到“养之慎勿伤,其本在书诗”。基于此,朱筠遂致力于经史之学的探究。
朱筠既服膺汉儒之学,故其任安徽、福建学政期间,汲汲以通经识字引导士子,使知为学趋向。在《送万黍维》诗中,朱筠曾倡言:“不闻郑与贾,朴学古亦少。马君训博精,立起枯若槁。人不食菽粟,生活不自保。经传味入人,不朽安得老。”将汉儒经传与人生存必需的菽粟相比拟,可见朱筠对经义的重视程度。而在《劝学编序》及《安徽试卷序》中,朱筠更进一步揭示了通经的必要性和意义。其言曰:
余试士之文谓之经义,所以说五经及四子书之义也。按说经始于汉初,诸老翁抱保携持诸经于秦烬之余。《汉书》称……盖禄利之路然也……然今国家悬诸功令以诏士,其路其义,无以异也。唐韩愈氏曰:“士不通经,果不足用。”又曰:“为文须略识字。”今汉儒之书颁在学官者,则有毛苌氏、何休氏、赵岐氏、郑康成氏;其书见传于世者,则有许慎氏。诸生不读许氏书,无以识字;不读毛、何、赵、郑氏书,无以通经。诸生应使者试,为文不如此,其求合于诏令“清真雅正”之指者盖难矣。夫“清真”者,非空疏之谓;“雅正”者,非庸肤之谓。诸生将求免于空疏、庸肤,以仰符诏旨,其必不能外乎识字以通经矣。
这种以训诂而通经的为学方法,彰显出惠栋以来汉学中人的治经门径。
基于“识字以通经”为学主旨,朱筠首先从本原上着手,其注目点为汉儒许慎的《说文解字》。他尝言:“余每恨九经传注文字讹失,欲与同志者依据许君《说文解字》,是正其体画,写石刻之。”故当其提督安徽学政时,遂刊布宋版《说文解字》,并指出:“今学者无师法,不明文字本所由生,其狎见尤甚者,至于謟谄不分,鍜锻不辨,据旁着处,适内加商,点画淆乱,音训泯棼。是则何以通先圣之经而能言其义邪!”而在《桂馥说文统系图记》一文中,朱筠又对历代研治《说文》的统系加以揭示,以彰显许慎之学的重要性。他强调:
夫古者治世必先同文,言不顺则事不成、礼乐不兴、刑罚不中,递变而降,列史可得而论焉。若乃君子执经之心,其言之曰:文,心之声也。苟不通其文,则人人竞为私说,不准某师,至于离经畔道,而古经几不可读,承学者所惧也。然其所从入,必自形体始,形体正然后可以求声音,声音通然后可以明训诂,于是乎六书之统系以全,而许君之道尊。
由此,朱筠得出一种认识:“六书者,所以辅史而通经,其道大,非独一端而已。”正是意识到六书之学的重要性,故朱筠在诲导士子时,特别指出:“古学权舆,专在是矣。”此说一出,遂为“学六书之学者大启沟浍”,流风所向,士子因多有通六书及注疏家言者,学风为之一变。而就当时知识界研讨《说文》的情形来看,除戴震、翁方纲、钱坫、王念孙等少数学人外,概不多见。朱筠于举世罕为之时,于《说文》之学推阐发明,倡导后进,实为一开风气之先者。

朱筠以经义古学为宗尚的取向,顺乎时代潮流,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以后,遂孕育出从《永乐大典》中校辑遗书的倡议,从而直接促成了清廷下诏开《四库全书》馆。
朱筠之所以发此倡议,乃导因于乾隆三十七年清高宗的两道上谕,此时朱筠任安徽学政。是年正月初四日,高宗下诏中外搜辑古今群书,以彰千古同文之盛。其言曰:
朕稽古右文,聿资治理,几余典学,日有孜孜。因思策府缥缃,载籍极博,其巨者羽翼经训,垂范方来,固足备千秋法鉴。即在识小之徒,专门撰述,细及名物象数,兼综条贯,各自成家,亦莫不有所发明,可为游艺养心之一助。是以御极之初,即诏中外搜访遗书,并命儒臣校刊《十三经》、《二十二史》,遍布黉宫,嘉惠后学。复开馆纂修《纲目三编》、《通鉴辑览》及三通诸书。凡艺林承学之士,所当户诵家弦者,既已荟萃略备。第念读书固在得其要领,而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惟搜罗益广,则研讨愈精。如康熙年间所修《图书集成》,全部兼收并录,极方策之大观,引用诸编,率属因类取裁,势不能悉载全文,使阅者沿流溯源,一一征其来处。今内府藏书,插架不为不富,然古今来着作之手,无虑数千百家,或逸在名山,未登柱史,正宜及时采集,汇送京师,以彰稽古右文之盛……但各省搜辑之书,卷帙必多,若不加之鉴别,悉行呈送,烦复皆所不免。着该督抚等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系某朝某人所着,书中要指何在,简明开载,具折奏闻。候汇齐后,令廷臣检核,有堪备览者,再开单行知取进。庶几副在石渠,用储乙览,从此四库七略,益昭美备,称朕意焉。
高宗此诏,虽然不免炫耀盛世文治之意,但也昭示出他对载籍意义的重视,并为士人指明了为学应有的态度和方法,其思路还是具有相当的文化建设意义的。但在文字狱阴影的笼罩下,中外官员一时揣摩不透高宗下此谕旨的意图究竟为何,所以迟至十月,应之者寥寥。对此情形,高宗大为失望,故于十月十七日再下谕旨,敦促各省督抚、学政实心从事,无论刊本、抄本,一一汇收,以备采择。自此,地方大吏始渐次展开该项工作。
正是在此背景之下,朱筠以其敏锐的洞察力,一则上《购献遗书折子》以示对高宗之谕的积极响应,一则上《谨陈管见开馆校书折子》,阐发了自己对购求遗书事宜的看法。据前折所奏,朱筠自任安徽学政按试各属以来一年间,已陆续采访搜集到“潜心服古,说有依据,足成一家之言,可备甄择”者,如安庆方以智《通雅》,徽州江永《礼书纲目》、戴震《考工记图》,宁国梅鼎祚《算学全书》等等,而“其余前代故书,尚竢渐次网罗”。而在后一折中,朱筠则提出了“旧刻抄本,尤当急搜也”、“金石之刻,图谱之学,在所必录也”、“中秘书籍,当标举现有者,以补其余也”、“着录校雠,当并重也”四条建议。
朱筠的四条建议,体现出以下思想取向:其一,与高宗搜求刻本、抄本稍异,朱筠对旧本的重要性给予了揭示。在他看来,“汉唐遗书存者希矣,而辽、宋、金、元之经注文集,藏书之家尚多有之,顾现无新刻,流布日少。其他九流百家,子余史别,往往卷帙不过一二卷,而其书最精。是宜首先购取”,如此“则着述有所原本矣”。其二,鉴于汉刘向“外书既可以广中书,而中书亦用以校外书”的校书之例,朱筠对内府藏书的作用给予充分关注。他指出,若能“先定中书目录,宣示外廷,然后令各举所未备者以献,则藏弆日益广矣”。其中,朱筠由在翰林院时翻阅《永乐大典》的体会,一则指出“其书编次少伦,或分割诸书以从其类”的不足,一则对其保存“古书之全而世不恒觏者”的贡献加以肯定。因此,他希望朝廷能派人“择取其中古书完者若干部,分别缮写,各自为书,以备着录”,以使“书亡复存”,嘉惠艺林。其三,在朱筠看来,着录固然重要,但若不加以校雠,亦不能收到好的效果。所以,他认为有命儒臣“分任校书之选,或依《七略》,或准四部,每一书上,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首卷,并以进呈,恭俟乙夜之披览”的必要。其四,鉴于前代着录金石、图谱“并为考古者所依据”的意义,朱筠认为收书之外,对此二者也应加以充分利用。
对于朱筠所上四条建议,高宗命军机大臣详加议复。当时,军机大臣中对此议有不同的看法。刘统勋虽然对朱筠有知遇之恩,且十分赏识其才学,但在这件事上,却不以为然,欲寝其议。而于敏中却对朱筠的建议大为欣赏,与刘统勋力争,最后还是将朱筠之议上奏。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初六日,军机大臣依命对朱筠的奏议提出批复意见:同意朱筠搜求旧书、从《永乐大典》中辑校遗书、着录与校雠并重的建议;而对着录金石、图谱的看法予以否定。对军机大臣的批复意见,高宗作出如下决定:
军机大臣议复朱筠条奏内将《永乐大典》择取缮写各自为书一节……着即派军机大臣为总裁官,仍于翰林等官内选定员数,责令及时专司查校……先行摘开目录奏闻,候朕裁定……至朱筠所奏每书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卷首之处,若欲悉仿刘向校书序录成规,未免过于繁冗。但向阅内府所贮康熙年间旧藏书籍,多有摘叙简明略节,附夹本书之内者,于检查洵为有益。应俟移取各省购书全到时,即令承办各员将书中要指隐括,总叙厓略,粘贴开卷副页右方,用便观览。钦此。
朱筠的建议从而基本上得到肯定和采纳。不几日,高宗即下命开馆校核《永乐大典》,派军机大臣为总裁,拣选翰林等官,详定规条,酌量办理。二月十二日,高宗又对校书旨趣作出具体指示,并称将来办理成编时,着名《四库全书》。至闰三月十一日清廷任命《四库全书》馆正副总裁,一场由朱筠奏议引发校辑《永乐大典》遗书的活动,遂演为搜罗四库的浩大政治文化工程。由此来看,《四库全书》之开馆,朱筠实为一有力的倡导者。
朱筠何以有开馆校书之议?探其原由,主要有外在学术因缘与朱筠自身学识两方面因素。就外在学术因缘来说,清廷搜集遗书以光文治的政治文化导向,由《古今图书集成》、御纂钦定诸书而三礼馆的诏开,学术集大成之势渐成规模。而就遗书的搜集来说,其着手处主要有内府与地方藏书两条途径。朱筠以其曾在翰林院翻阅《永乐大典》及在安徽任上接触旧本的学术实践,承时势而起,发为开馆校辑遗书之说,其运思可谓与政治文化发展的契机相合拍。此外,还与一些学人对《永乐大典》的关注,以及三礼馆对《永乐大典》的利用很有关系。先是,李绂与全祖望于雍正年间曾一起抄《永乐大典》中有关大义、欲见而不得的书,全祖望将此消息告之好友江浙藏书家马曰琯、曰璐兄弟与赵昱,马、赵二氏皆极力怂恿,且许予以资助,因此,《永乐大典》中藏有世不经见之书的信息得以流布。而当乾隆元年(1736)清廷诏开三礼馆时,李绂、全祖望两人皆曾向总裁方苞提出利用《永乐大典》,李绂并于本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入为副总裁,此后,三礼馆确实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一部分有关《三礼》的书。尤可注意的是,全祖望与邵晋涵、章学诚交往密切,其对《永乐大典》的关注,邵、章二人当有所闻。而朱筠倡议开馆校书时,邵晋涵、章学诚皆在其幕府,《谨陈管见开馆校书折子》的酝酿,二人当参与其事。
另一方面,也是最为重要的,则是朱筠自身的内在学养。首先,朱筠自承庭训及蒋德、朱乾、吴光昇、顾光诸师之教以来,即确立起以经义古学为根柢和归趣的为学取向。而在学术实践中,朱筠愈益体悟到此一取向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其次,朱筠将五经、四书归本于经义,以及“凡于经之天地、山水、宫室、器用、衣服、鸟兽、草木、虫鱼之详悉,皆当周知,而先之以训诂”“识字以通经”思想的提出,孕育出其以汉唐注疏为归趣的解经路径。此一路径,在客观上需要对前人的着述做一番全面的整理,而这是一人或少数人之力所难以达到的。其三,朱筠在翰林院时,曾翻阅过《永乐大典》,注意到其中不少世不经见之书,而这是学人为学所必需的重要资源之一。这一经历,使朱筠对《永乐大典》的重要学术意义,有了直接的感性认识。其四,朱筠家富藏书,经史之外,宋、元集部为多。而他每与友人及门生谈艺论文之际,“考古着录,穷日夜不倦”。此外,朱筠对金石文字的孜孜搜讨和重视,以及基于“识字以通经”为学路向对石经和《说文解字》的特别关注,其学识已然拔出流俗,得学问之渊源。由此来看,朱筠自身已具备洞察学术发展动向的学识。
合观内、外两种因素,朱筠之倡议开馆校书,实是时势使然,而朱筠则颇具识见地把握住了政治文化和学术发展走向的契机。
因此,《四库全书》之开馆,朱筠首倡之功当不可没。而以此为契机,自惠栋以来对汉儒之学的张扬,遂逐渐居于学术发展之主流,《四库全书》馆也因之成为不少致力于经义古学者得以一展学术抱负的重要场所。一时间,戴震、陆锡熊、邵晋涵、程晋芳、任大椿诸名儒硕彦,或因留心典籍,或因于古书原委俱能考订,皆得厕身纂修之列,有清一代之学术遂演进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然不无遗憾的是,朱筠虽然有倡议开馆校书之功,但直到乾隆三十八年九月,方因生员宋邦孚欠考捐贡案部议降三级调用,依清高宗之命于是冬以编修入《四库全书》馆供职。直到乾隆四十四年(1779)八月授为福建学政,朱筠在《四库全书》馆近六年时间里,却一直从事校办各省送到遗书事务。这一时期,正值清廷由大规模征书转向禁书全面展开的阶段,而文字狱亦因之迭起。此种态势,对朱筠来说是始料不及的,他所期望的目标遂因时势的骤变而走调变形。在此情势之下,朱筠除了尽心本职工作,依然致力于经义古学的探讨外,其小小编修的身份,对大形势的转向已无可奈何了。而当乾隆四十六年(1781)二月十六日清廷嘉奖纪昀、陆锡熊等人之时,其“恩泽”却并未惠及朱筠,这对有倡议开馆校书之功的朱筠来说,不能不说有失公允。

朱筠不惟因倡议开馆校书而发一时巨响,其“宏奖士林,敦崇实学”,则对学风士习的转移、“通经稽古”新治学趋向的推进等,产生了值得关注的影响。
衡文校士,端正士习。朱筠自为诸生,即开始课徒授业。其后,他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三十四年(1769)、三十六年(1771)三充会试同考官,又于三十三年(1768)充顺天乡试同考官、三十五年(1770)充福建乡试正考官,许多绩学之士,如陆锡熊、蒋雍植、任大椿、邵晋涵、程晋芳、钟大受等,皆得脱颖而出。而朱筠于“春秋两闱校士”,则“恒以对策为主”。在他看来,“以此观士所学之浅深,若持权衡以测轻重云”。也就是说,朱筠对士子的考量,注重的是他们的真才实学。这一取士标准,较之斤斤于注目八股文之优劣者,可谓迥异其趣,彰显出朱筠校士的独特之处。所以,好学之士皆乐于从朱筠问学请益。李威曾说:“先生(指朱筠——引者注)与弟先后翱翔翰苑三十余年,文学品望,并为时冠,四方学者称‘二朱先生’。凡游日下者,问奇请益,踵相接也。先生汲引后进,常若不及。来学之士,一经诱诲,莫不争自濯磨,端品力学,时有‘朱门弟子’之目。”由此不难看出朱筠对一时士人之影响。
朱筠不惟以实学取士,其在任安徽、福建学政期间,更能以实学造士。赴安徽任之始,他即表示:“吾于是役,将使是邦人士为注疏之学,而无不穷经;为《说文》之学,而无不识字。”基于此,朱筠在引导、识拔士子时,无论四子、五经,还是诗赋、策问等,皆以“通经”、“识字”两大端为准的。而作为通经的前提和基本功,识字是朱筠所特别注重的。在乾隆三十七年所作的《请正经文勒石太学以同文治折子》中,朱筠指出:
臣蒙被殊恩,备员词馆,出任学臣。伏念安徽大省,务思仰副我皇上以实学训迪多士至意,校艺之余,辄举御纂、钦定诸经及《康熙字典》,与之讲习,诸生亦颇蒸蒸向风。第其中词彩可观,而朴学未尽。每阅数卷,俗体别字,触目皆是。其尤甚者,瑕瑖不分,謟谄莫辨,据旁着处,适内加商,良由经训之未深,以致字体之罔定。江南且然,何况小者?其何以识字通经,由乡会两试进应殿廷之对乎……然则欲多士字体之正,非本经文以示之准,或不可缺。
这一从本原上救治学风之弊的思路,虽然被高宗暂时搁置起来,但朱筠并没因此而放弃。乾隆三十八年春,朱筠将前此思路付之实施,因许慎《说文解字》旧本,重加刊布,期望士子“人人讽之,庶知为文自识字始”。这对安徽士子们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洪亮吉曾说:“先生以读书必先识字,病士子不习音训,购得汲古阁许氏《说文》初印本,延高邮王孝廉念孙等校正刊行……许氏之学由此大行。先生去任后,二十年中,安徽八府有能通声音训诂及讲求经史实学者,类皆先生视学时所拔擢……先生之课士,其效乃见于十年二十年以后者若此。”后来,朱筠出任福建学政,也如在安徽时一样,以经学、六书为倡导,口讲指画,示士子以为学之方。虽然在任仅短短一年时间,但士子闻教者莫不奋然以识字通经为先务。故当朱筠去任时,诸生皆依依不舍。
奖掖寒俊,广延人才。朱筠一生,不仅孜孜于经义古学的研讨,更以识拔人才为己任。凡士贫而有一技之长者,无不在其识拔之列,或馆之于椒花吟舫,或延之于幕府。江藩尝论之曰:“先生提唱风雅,振拔单寒,虽后生小子一善行及诗文之可喜者,为人称道不绝口,饥者食之,寒者衣之,有广厦千间之概。是以天下才人学士从之者如归市。”李威亦称:“士之贫而稍有才学者,以文为贽,来见先生,先生辄以奇才异能许之,为介绍于先达,称誉不绝口。”如夙负才名的武进黄景仁,因落拓来京师从朱筠游,然念及远在家乡的老母,常因贫不能养为忧。朱筠乃为之安排举家入都,既至之后,于所居之西赁屋处之,且“告诸名士爱才者醵金若干,月馈薪米,岁暮,则为母制寒衣”,故“景仁得从容翱翔日下,名益起”。又如龙溪李威,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至京师时,甚为困顿,朱筠适由安徽旋京,乃援引李威居于椒花吟舫南偏之梧月松风,李威因得纵览椒花吟舫所藏书。而朱筠“喜威用力精勤,教诲不倦。当燕闲独处时,必呼入侍,坐于旁,论学谈心,常至夜分不辍”。又如吴兰庭,当朱筠奉命赴任安徽之时,随从人员已经确定,而朱筠看到余廷灿推荐秀才吴兰庭的信,则说:“吾后车已延致十一人,皆宿彦也,颇不谓无助。虽然,妙文不可虚,奇士不可失。”因“命车就访,引吴秀才同载而归”,携之同赴安徽。其后,吴兰庭于乾隆三十九年馆朱筠家,得尽读其所藏书,又得尽读其所校四库馆之书,遂撰成《五代史记纂误补》。其他如章学诚、汪中、王念孙等,当其不得意或因事遭困时,皆得朱筠呵护,得以用心学问。朱筠不仅能急人之难,更能以平等、豁达的心态待人。据李威言:“及门会稽章学诚,议论如涌泉,先生乐与之语。学诚姗笑无弟子礼,见者愕然,先生反为之破颜,不以为异”;“威侍先生饮,酒酣,每进言于先生,力争不已,继之以哭。举座踧踖不安,先生亦谈笑自若,绝无忤怒之色”;而“江都汪容甫,才学通敏,冠绝江南北,素傲睨,好诋议人,辄招时忌,无能合其意者。乃负笈从先生游,先生亦礼遇之有加,歉然常若弗及之也”。朱筠胸怀之广大、仁厚,由此可见一斑,无怪乎学者多愿依其问学。而当朱筠去世之后,京师因有“自竹君先生死,士无谈处”之慨叹,其为学人仰慕如此,足见其在他们心中的位置。
与朱筠的古道热肠、提携汲引相应,从其问业者亦皆奋然有为,或精于经学,或雄于诗文,而更为关键的,是他们协助朱筠衡文校士的同时,襄赞他成就了一番事业。在朱筠任安徽、福建学政期间,一时知名之士,如戴震、邵晋涵、王念孙、洪亮吉、黄景仁、章学诚、吴兰庭、汪中、庄炘等,皆曾相从校文。其中,朱筠对“孤猿”洪亮吉、“逸鹤”黄景仁两人钟爱有加,视之为“绝世才士”,依之为左右手。而朱筠以《说文》之学引导士子,及入四库馆校书,更资王念孙以成其事。正是得力于以上诸人的集思广益,朱筠是以能发为正经文勒石太学和开馆校书两大动议,“识字以通经”的学术倡导亦因之而得传播。
朱筠之汲汲于人才的造就和识拔,一方面确实使一大批志学之士超然拔出,“以其资之所习近,与其力之所能勉,尊知行闻,各专其术业,以用于世”,但另一方面,由于从游者众,其中亦不免“一二儇巧之徒,托足门下,颇招物议”,给朱筠带来不少的麻烦。徐瀚就是一个例子。先是,朱筠刊布《说文解字》时,徐瀚司校刊之役,“工竣,令各府士子入钱市之”,而徐瀚等人“借此抑勒,并于定值外需索,以是不无怨声”。其后,朱筠因宋邦孚欠考捐贡事受到处分,也由徐瀚引起。尽管徐瀚做出此等不堪之事,朱筠依然将其“录入门下,衣食之,卒不念前事云”。此外,由于朱筠每以奇才异能推誉后生,故招来他人“指不胜屈”的讥讽。门人李威尝因此进言道:“先生当世龙门,人皆欲求士于先生,而使之听闻不信可乎?”朱筠叹息道:“子亦有疑于此欤?夫士怀才未遇,其或家贫亲老,跋涉数千里而来,若其名不获显着,羁旅孤寒,未见其能有合也。且彼实有所长,吾言稍假之耳。虽致非议,庸何伤!”此可见朱筠之宽厚襟怀,诚如其自言:“吾生泊与淡,肠每为人热。”
表彰先贤,树立楷模。朱筠既以经义古学为士子倡,故其于耳提面命、诗文唱和之际,每每以汉唐诸儒注疏之学讽喻之,使知为学根柢所在。如其《送金振之翀》诗曰:“诗礼有古义,音诂着在经。诸儒揖唐汉,后来何伶仃。譬如野氓隶,伥伥行户庭。明堂九宾设,乌辨豆与铏。子兮秀绝出,好学先心铭。浮名胡轻重,慰予眼见青。”《戊戌岁晚怀人八首》中致李威、杨芬灿曰:“古经犹自高堂校,远梦曾无小阁窥”;“古学终期绝域业,惊才早称小儿家。”又《十里庵道中寄问永安吴为鸿李度》曰:“唐贤未必诗相贵,疏义何人咀更含。”如此等等,无不彰显出朱筠对先贤经义古学的关注和认同。而这不惟是他立学的根本,更是其用以引导后学和转移学风的依据。朱筠一再强调的“识字以通经”,就是要在充分研讨汉、唐诸儒注解的基础上,以文字、音韵为入门之阶,进而体会经书中的意蕴,然后为文、成学,才会征实不诬,而不蹈立言虚空之弊。
朱筠表彰先贤的同时,也对当代名儒硕彦有所注目。如他试学安徽时,即曾于江永、汪绂二人加意推扬。作为朱子故里,徽州婺源自宋、元、明以来,硕学魁儒,即绳绳相继,“虽于朱子之学益远矣,然内行则崇根本而不为浮诞,讲论经义,精核贯通,犹有能守大儒之遗教而出乎流俗者焉”。入清之后,随着清初诸大师的相继辞世,江永崛起于婺源,着述课徒,以经义之学引领一时风尚,遂使经籍之道复明。对于江永,朱筠早在京师时即已闻其名。乾隆三十七年试士徽州,朱筠遂征其书尽读之,大为叹服。适逢朝廷下诏求遗书,朱筠即具以闻。不久,他又檄徽州府为江永建主,祔祀于紫阳书院,“风示学官弟子,俾之向学”。翌年八月,再试徽州,余元遴抱持其师汪绂遗着来献,朱筠遂得卒读其书,以为“与江先生埓”。而据此间人士称,汪绂之行视江永无不及。朱筠因“博议遍举文公之徒,得十五氏,暨汪先生悉为之主位十有六,诹以八月二十日迎主书院,补祀诸儒之次”。至期,诸生皆来,而朱筠亲自主持迎主仪式,“盛陈驺道,躬奉木主以登祠堂,匍伏祭奠成礼。维时观者千余人,咸感激有泣下者”。之后,朱筠又命诸生分录汪绂遗书,上于四库馆;又应余元遴之请,欣然为汪绂撰墓表,以表彰其学行。朱筠的以上做法,一方面使江、汪二人的学行得显于世,另一方面则为徽州士子树立起研经讨古的楷模。朱筠尝感叹余元遴抱献其师汪绂遗书之功,而他本人对江、汪二氏的大力推扬,意义更不可小觑。此后,安徽朴学之风渐开,朱筠实有倡导之功。此外,朱筠还曾应邵晋涵之请,为文表彰邵廷采之学。凡此“阐幽表微”,“有系于儒林者尤大”。
综观朱筠一生,其之所以影响于世者,乃在能不为俗学所蔽,力倡“识字以通经”为学路径,上发清廷开馆校书之先声,下启后学经义实学之趋向。章学诚尝论之曰:“先生之言,经纶用世,远矣而疏,未试于事也。山水诗酒,宾客文章,情所托矣,非其性也。坚忍有执,弗为势力转移,得所性矣,非其所自命也。先生盖以无用为用者也,人弃我取,独为于举世所不为者,将以矫世励俗,而恶夫汲汲于为名者也。虽时有所过,然闻其风者,往往若消其鄙吝焉。”汪中亦称:“自其(指朱筠——引者注)少时已负盛名,既回翔翰林二十年,为通人学士所归宿。故所至常务扶树道教,以人材、经术、名义为急。”洵为的论。而姚名达先生撰《朱筠年谱》,更赞誉“朱筠是乾嘉朴学的开国元勋,朱筠是乾嘉朴学家的领袖”。由此可见,在清中叶学术变迁过程中,朱筠无疑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值得表彰。
(原载《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