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略论曾国藩、湘军与晚清督抚专政局面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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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略论曾国藩、湘军与晚清督抚专政局面的形成


1851年震动中外的金田起义爆发后,太平军从广西打向长江下游,1853年3月19日,举攻克东南重镇南京,改名天京,定为首都,建立了与清朝相对峙的太平天国农民政权。严峻的形势,迫使清政府考虑怎么办?当八旗、绿营兵与太平军一触即溃时,1852年清政府命令“邻贼”各省举办团练,于是湘军崛起于湖南。曾国藩创建的湘军,仅听命于曾国藩的指挥,是中国近代第一支军阀队伍,曾国藩是中国近代第一个军阀,是晚清出现督抚专政局面的“始作俑者”,这从他组织湘军到镇压太平天国的政治生涯中,是有线索可循的。
一、湘军不是“官勇”,而是只听命于曾国藩指挥的“义师”
1796年爆发了川楚白莲教农民起义,清政府调集八旗、绿营兵前往镇压,战无不败,后来,依靠了罗思举等统率的随征乡勇——俗称“官勇”,才将这次起义镇压下去。攻打白莲教农民军时,“官勇”受八旗、绿营将领指挥,冲锋在先,“绿营兵次之”,八旗兵居后,“战胜则后队弁兵又攘以为功,而冲锋陷降之乡勇反不得与,是以保奏皆满兵居多,绿营兵间有之,而乡勇见章奏者百无一二”魏源:《圣武记·川湖陕清寇记四》,卷九。。就经济待遇而论,八旗最优,绿营次之,“官勇”最差,饷银不足果腹。白莲教农民起义失败后,随征“官勇”因政治、经济待遇不公平,铤而走险,倒转矛头,杀向昨日的主子。清政府照例绞杀了他们的反抗。1805年嘉庆帝下诏说:招集乡勇,“一时虽资其力,而此辈易集难散,终非善策”刘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兵一》卷二百二,考9497页。。可见嘉庆帝对乡勇忌讳之甚。
曾国藩长期在京师为官,对清政府忌讳乡勇,政治气候之寒暖,摸得非常清楚。1853年1月,他利用太平军攻克武昌、咸丰帝惊慌失措的时机,以湖南团练大臣帮办的身份,向朝廷上《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曾国藩《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曾文正公全集·奏稿》卷一,第46页。,他说:“今欲改弦更张,总宜以练兵为要务”。他深知嘉庆初年镇压白莲教起义农民时的随征“官勇”,粮饷由公家供给,作战时归八旗、绿营将领指挥,送死有份,功赏毫无。因之,他对“官勇”二字讳莫如深。他要练的兵,“非比嘉庆川楚之役,官给练费,不尽取之民也。臣此次拟访求各州县公正绅耆,以书信劝谕,使之董理其事,俾百姓知自卫之乐,而不复以捐资为苦,庶几有团练之实效,而无扰累之弊”。训练出来的弁勇,不仅能剿捕“土匪”,且能防守省城。清政府接到这个奏折时,太平军已从武昌打向南京。值此太平军战无不胜,东南大局危殆,补救无方之际,曾国藩提出“以练兵为要务”,特别是当清朝库帑空虚财,居然练兵不要公家一分钱,正投咸丰帝之所好。咸丰帝被太平军打得慌不择路,竟违背了招募乡勇“终非善策”的祖训,在曾国藩的奏折上批示:“知道了。悉心办理,以资防剿。钦此。”从此曾国藩争取到了筹建湘军,向各州县索勒经费的权利。
曾国藩深知于经制兵之外筹组军队,难免犯忌,所以,他在招募乡勇时,始终小心翼翼,谨慎从事,打出正在攻打太平军的江忠源的旗号,扬言他受江忠源的嘱托,招募乡勇,训练成军后,将发交江忠源作“澄清扫荡天下之具”曾国藩:《与湘潭绅士公信》,《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二,等27—28页。。又说,我招募的乡勇训练成军后,退亦足以“备潇湘上游不时剿捕之用”。1853年9月,太平天国西征军攻克九江。10月,续克汉口、汉阳,武昌危迫。曾国藩部湘军骨干王鑫,在长沙扩招乡勇三千,准备赴援武昌。后来,西征军退屯黄州,武昌形势缓解。这时,曾国藩正在衡州组建湘军陆师,强迫王鑫将所部三千压缩为一千名。他指责王鑫说:早先你与我约定,所部弁勇“饷需不必支之藩库,器械不必取之省局,……盖以为此吾辈私兴之义举,非省垣应办之官事也”。现在你部却“一切取之于官,此则局势与前议大变,止可谓之官勇,不得复谓之义师也”曾国藩:《与王璞山》,《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二,第40—42页。。这就道破了曾国藩要组织的不是“官勇”,而是由他个人绝对控制、掌握指挥大权的“曾家军”湘军。
在筹建湘军时,曾国藩为了使湘军成为由他个人控制、指挥的军队,他不仅在舆论上大肆制造他创办的湘军,是不同于“官勇”的“义师”,并且精心设计,在湘军的组织上下功夫,使湘军仅仅服从于他个人的指挥。
首先,他狠狠抓牢人事权。湘军中的统领、营官、帮办,必须由他批准任命。他说湘军之组成,规定:“营官由统预挑选,哨弁由营官挑选,什长由哨弁挑选,勇丁由什长挑选。譬之木焉,统领如根,由根而生干,生枝、生叶,皆一气所贯通。是以口粮虽出自公款,而勇感营官挑选之恩,皆若受其私惠。平日既有恩谊相孚,临阵自能患难相关。”曾国藩:《复议直隶练军事宜折》,《曾文正公全集·奏稿》卷三十四,第14页。他的话只说了一半,没有和盘托出。这话的真意是:曾国藩挑选湘军的统领,统领挑选营官,……“譬之木焉”,曾国藩如根,“由根而生干、生枝、生叶,皆一气贯通”。故湘军只听命于曾国藩的指挥。
第二,在编制组织上,曾国藩也煞费苦心,基本上以县籍分立营头,如湘乡籍的勇丁编组成营,称湘乡勇。平江县勇丁组成的营头,称平江勇。曾国藩说由营官挑选哨官,哨官挑选什长,什长招募勇丁。他们挑选的无非是亲戚故旧,邻里同族。他们“自行招集,呼朋引类”,“感情一则齐心相顾,不肯轻弃伴侣”曾国藩:《与彭筱房曾香海》,《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二,第23页。。他认为组织起来的部队,官兵能逐级服从,死力护其头目。所以,湘军的编制组织中浸透了宗族乡党邻里的封建关系,以利于湘军服从曾国藩的指挥。
二、湘军对清朝政治、军事制度的冲击
清朝的八旗、绿营兵数约为七八十万左右。八旗、绿营兵籍由兵部掌管。据《清朝文献通考·职官》载:“兵部掌中外武职铨选,简核军实,凡荫籍、镇戍、军功、邮传之政令,咸督理焉。”《清朝文献通考·职官》第一册,考5598—5599。八旗、绿营兵是清朝的常备正规军,故称经制之兵。经制兵的兵额、兵饷、武器与武官的配备等,都制度化了,如兵额有固定编制,饷■供应有定数,平时驻防有定制。在战争中死亡的官兵,绿营兵须造册咨部的同时禀奏皇帝,然后循例补充阵亡官兵的缺额。湘军则不然,它不是经制之兵,如曾国藩所说,是“义师”,兵籍不归兵部掌管,弁勇的多寡与伤亡,毋用造册咨部,长官的任命,兵部不能过问,部队的调动,虽地方督抚不能插手,饷糈、武器供应,兵部也无责任。
在部队的使用上,湘军与经制兵不同。曾国藩说:勇营之制,事权专一,“一营之权,全付营官,统领不为遥制。一军之权,全付统领,大帅不为遥制。或欲招兵买马,储粮制械,黜陟将弁,防剿进止,大帅有求必应,从不掣肘。……今直隶六军统领,迭次更换,所部营哨文武各官,皆由总督派拨前往,……统领并无进退人材、综管饷项之权,一旦驱之赴敌,群下岂肯用命?总理衙门、户部、兵部层层检制,虽良将亦瞻前顾后,莫敢放胆任事”,如何能临阵指挥作战打胜仗?湘军则统领有职有权,不受地方督抚、兵部、户部的牵制,仅听命于曾国藩,故能绞杀太平天国。
太平天国失败后,血腥镇压捻军的是湘军、淮军,全歼阿古柏匪帮,收复新疆的是湘军。事实上,中国的国防军是湘军与淮军,然而湘、淮军始终掌握在曾、左、李的手中。1885在左宗棠逝世后,湘军烟消云散。淮军随着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而彻底垮台。以后,袁世凯训练出来的北洋军阀成为清朝的支柱。从曾国藩、李鸿章到袁世凯,他们都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清政府既害怕他们有尾大不掉之势,又不能不任用他们当总督兼管兵符、曾、左、李之所以见重于清朝,是因为他掌握着湘军与淮军,影响到王朝的兴亡。1911年武昌起义后,袁世凯之所以能东山再起,左右朝局,也是因为他掌握着只听命于他的北洋六镇。如果说袁世凯是一个大军阀,那末,其鼻祖则是曾国藩。
三、曾国藩、湘军与督抚专政局面的出现
清朝在各省设立巡抚,为了加强统治,防止人民的反抗,在远离京师的省份,或二省、三省设一总督,也有一省设一总督的。总督是地方上的最高军事、行政长官。为了防止外重内轻之弊的产生,清朝地方行政官吏的职权中,蕴涵着使高级行政长官之间互相制约的精神,特别是军权、财权与用人行政大权一统于中央。只消考察总督、巡抚、布政使与按察使的职权,以上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清史稿》上的职官志载:总督“掌厘治军民,综制文武,察举官吏,修饬封疆。标下有副将、参将等官。”设督标四营。巡抚“掌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修民政刑,兴革利弊,考核群吏,会总督以诏废置。标下有参将、游击等官”,受总督节度,设抚标二营。咸丰年间,提高了巡抚的职权。总督主军,巡抚节制省内各镇,也主军,这对总督的权力是一种制约。巡抚主军以外,还掌握全省政务,总督向例不得干预。各省政权、财权掌握在巡抚与布政使手中,故总督虽在辖境有提督粮饷之名,仍须求助于辖境的巡抚,这对总督的权力又是一种约束。故巡抚虽受总督节度,实际上与总督分庭抗礼。督抚不和,往往两败俱伤。
巡抚的权力也要受到各种力量的牵制。各省设布政使一人,“掌宣化承流”,负责考核府州县官之贤能与否,报告督抚,上达吏部。到一定年限,须“会户版,均税役,登民数、田数,上达户部。凡诸政务,会督抚议行”关于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的职权,请参考赵尔巽:《清史稿·职官志三》。。可见布政使除接受督抚的领导外,尚须接受吏部、户部的领导,这种双重领导关系,使布政使对督抚具有一定的相对独立性,督抚也不能把布政使当作一般的属员看待。同样,按察使除接受督抚的领导外,尚须接受刑部的指导。一省的财政实权在布政使手中,清朝规定布政使掌握一省的钱谷,必须报明户部。“一省所入之款,报明听候部拨,疆吏不得专擅”曾国藩:《江西牙厘请照旧经收折》,《曾文正公全集·奏稿》卷三,第634—636页,世界书局。。这是清朝中央控制地方财政的重要措施。清政府以上这些措施,其目的在使总督、巡抚与布政使、按察使互相制约,防止外重内轻,出现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
对于防止地方势力的崛起,咸丰帝的警惕性是非常高的。1854年春,曾国藩驱使湘军攻陷武昌,为清朝打了前所未有的胜仗。咸丰帝得到曾国藩攻占武昌的捷报后,不禁“喜形于色,谓军机大臣曰:‘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某公对曰:‘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文宗默然变色者久之”。本来已经任命曾国藩为湖北省巡抚,由于受到军机大臣的进谗,咸丰帝迅速收回成命,曾国藩因此“不获大行其志者七八年”薛福成:《书宰相有学无识》,《庸庵全集·庸庵续编》卷下。。1860年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乘胜席卷苏、常,东南大局震摇,咸丰帝不得不任命湘军班头曾国藩为两江总督、钦差大臣节制江南军务。1861年冬,李秀成对浙江的攻势凌厉无比,北京政变后的西太后与议政王奕䜣,以曾国藩节制苏、浙、皖、赣四省军事,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受节制。可见清政府既害怕曾国藩的坐大,又存在不得不把军政大权交给曾国藩的苦衷。
曾国藩走马上任后,出于军事斗争的需要,首先改变苏、浙、皖、赣四省的人事布局,从1861到1862年,他先保荐湘系将领李续宜、沈葆桢、左宗棠、李鸿章分别为安徽、江西、浙江、江苏省巡抚,四省布政使、按察使基本上由各巡抚保荐其部将充任,如浙江巡抚左宗棠保荐其带兵近万的部将蒋益澧担任浙江布政使,保荐另一个部将刘典担任按察使。四省巡抚奉总督的命令如军令,同样地,布政使、按察使也奉巡抚的命令如军令,原先总督与巡抚之间、督抚与布政使、按察使之间的制约关系,一笔勾销。1862、1863年,江西巡抚沈宝桢停拨江西漕折、牙厘税等给湘军粮台,曾国藩起而力争,在《江西牙厘请照旧经收折》中,甚至板起总督的面孔教训沈葆桢说:我是总督,“又绾兵符,凡江西土地所出之财”,我皆得奏明提用,“即丁漕洋税者,一一分提济用,亦不为过”。在这里,曾国藩视巡抚为属吏,暴露了他军阀的嘴脸。
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发动西征、北伐,战火烧遍长江、黄河流域,各省督抚忙于征兵集饷,将应解户部丁漕等款,“纷纷奏留,供本省军需,于是户部之权日轻,疆臣之权日重”曾国藩:《江西牙厘请照旧经收折》,《曾文正公全集·奏稿》卷三,第635页,世界书局版。。户部与布政使的关系日益疏远。各省督抚控制了各省财政收入,即是清政府中央丧失了对各省财政的控制。地方督抚拥有兵权、财权、政权,很自然地形成了一种离心力很大的强大的地方势力。清政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对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如1861年曾国藩奉命节制四省军事后,大学士彭蕴章颇不以为然,“条议时事颇备,不自上疏,诣军机大臣请代陈之。其大旨谓楚军遍天下,曾国藩权太重,恐有尾大不掉之患,所以撤楚军,削曾公权者三致意焉”薛福成:《书宰相有学无识》,《庸庵全集·庸庵续编》卷下。。当时,太平军掩有苏、浙,全仗湘军攻打太平军,清政府哪取触犯曾国藩。直到1864年曾国荃攻陷天京后,清政府才迫使曾国荃回籍、曾国藩裁撤嫡系湘军(吉字营)五万余人。
论理,清政府不应再让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执掌军政大权了,然而,太平天国失败后,纵横黄淮地区的捻军声势浩大,辗战中原,威逼直隶。1865年5月,全歼“剿捻”主帅僧格林沁军于山东曹州,捻军声势大振。清政府急忙任命两江总督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办直、鲁、豫三省军务,北上“剿捻”。1866年初,捻军从河南闯入湖北,所向克捷,3月,清政府被迫起用号称知兵的曾国荃为湖北巡抚。
1864年太平天国失败后,西南、西北、中原地区起义的烽火连绵不绝,不懂军事者难以胜任封疆大吏。兹以康熙三十年(1691)的督抚与同治三年(1864)的督抚情况作一对比,不难发现一些问题。
康熙三十年全国总督五名,都是旗籍,都是文官出身。全国十八省的巡抚,汉族八名,满族九名,另一名民族待考;十七名巡抚,都是文人出身。到了同治三年,总督巡抚的籍贯、出身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全国各省总督共有八名,只有湖广总督官文是满族,其余七名全是汉族。湘楚军将领刘长佑是直隶总督,曾国藩总督两江,左宗棠总督闽浙,他们三人都重兵在握。另外,四川总督骆秉章、两广总督毛鸿宾与湘系的关系极深,全仗湘军攻打辖境内的农民军。全国的十五省巡抚中,湘军将领占据五名请参考赵尔巽:《清史稿》,此外,贵州巡抚张亮基、湖南巡抚恽世临等与湘系的关系极深,他们全仗湘军将领支撑全省政局。以上表明,曾国藩组织起来的湘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清封建王朝,同时又这样、那样地冲击着清朝的政治、军事制度,使清朝的政柄、兵柄开始下移,逐渐形成督抚专政的局面。同治年间以后,督抚专政的局面有所发展,曾国藩以后有李鸿章,李鸿章以后有袁世凯。因此,当武昌起义的枪声一响,各省纷纷响应,宣告独立,建立了二百六十多年的清朝,迅速土崩瓦解。推原其始,掌握着中国近代第一支军阀队伍湘军的曾国藩,是“同治中兴”功臣之首是事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形成督抚专政局面的“始作俑者”、第一个挥舞起铁锹挖掘清朝墙脚的,也正是这个曾国藩,也是事实。
【资料来源:《中学历史》198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