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兴”与“象”:简论占卜和诗歌的关係及其对《诗经》和《周易》的形成之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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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兴”与“象”:简论占卜和诗歌的关係及其对《诗经》和《周易》的形成之影响


(美国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圣人立象以尽意”
——《论语·泰伯》 ——《周易·繫辞传》

神对诗人们像对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用他们作代言人,正因爲要使听衆知道,诗人幷非借自己的力量在无知无觉中说出那些珍贵的辞句,而是由神凭附来向人说话。”
——《苏格拉底对伊安的话》

占卜刻辞仍然是现在所知中国最早的文字资料。无论这是否能够说明中国古代文明比其他地区的文明更重视宗教(不少西方汉学家说两河流域文明最早的文字资料都与经济有关係,而中国最早的文字资料,即甲骨文和青铜礼器上的铭文,都和宗教有关係,说明中国更重视宗教),[1]我们确实可以说占卜在中国古代文明裏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不但表徵宗教的地位,幷且对中国文学和哲学也都有着深刻的影响。中国传统文献的起源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追寻到占卜的习惯。自从汉代以来,中国传说一直以爲《周易》是第一经典,而《周易》的起源与占卜有密切关係。二十世纪以后,一些文学批评家提出《周易》可以视作从商代甲骨卜辞到《诗经》的媒介,有的甚至论证《周易》和《诗经》在文学形式上非常相似(其实,早在清代初年,顾炎武已经暗示过类似的看法),[2]认爲这至少表明两部书来自同样的文化环境。这些观点无疑都很有道理,可是我觉得《周易》和《诗经》的关係不仅仅是在形式上而已。得到上引苏格拉底对伊安所说之话的啓发,即“神对于诗人们像对于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用他们作代言人”,我们应该也可以发现《诗》的神学意义。下面我打算从中国古代占卜考察《周易》的原来性质和形式,然后从《周易》的形式问题再转到《诗经》的形式和性质。从这样的比较中也许我们对中国最重要的这两部经典能够体会到前人所未言之新认识。
讨论中国古代占卜,学者们通常从商代甲骨卜辞入手。然而,我觉得传世文献更可以说明占卜的文学意义。《史记·孝文本纪》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故事,说吕太后死后的内战平定以后,汉朝的刘氏势力(特别是齐王刘肥和淮南王刘长)请代王刘恒称帝。刘恒是高祖刘邦的儿子之一,爲人有“德至盛”之誉,然而对承继皇帝之位他仍然犹与未定。于是在这种危机情况之下令卜人占卜,故事如下:
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陈豨军,定代地,立爲代王,都中都。太后薄氏子。即位十七年,高后八年七月,高后崩。九月,诸吕吕産等欲爲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谋召立代王,事在吕后语中。… 代王报太后计之,犹与未定。卜之龟,卦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爲天王,夏啓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爲王矣,又何王?”卜人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3]
这个故事虽然没有提到卜人“卜之龟”的题目(即占卜之“命龟”或“命辞”),但是根据其他占卜记录,我们可以推测命辞是“我欲爲天子,尚飨”一类的祷告之辞。遇到龟甲上的兆文以后,占人做了繇辞,谓:“大横庚庚,余爲天王,夏啓以光。”这个繇辞像传世文献上其他繇辞一样是由三句话组成的,第一句对兆文作形容,后二句将兆文和占卜的题目联繫起来。兆文形容爲“大横庚庚”,“横”是《史记·龟策列传》裏频繁提及的兆文,大概像“├”一类的样子(就是横画比这个要长),每次都说是“若横吉安”,应该是非常吉祥的兆文。“庚庚”很可能是龟甲兆文裂开后所发出的声音(甲骨文学家多说“卜”不但是象形字,也是象声字,古音是 *pok),《史记集解》引张晏解释说“庚,更也,言去诸侯而即帝位也”,《史记索隐》谓“‘庚庚’犹更更,言以诸侯更帝位也”,都以“庚”当作“更”的假借字,意思是“更改”或“更代”。占人对兆文作这样的形容不一定很客观(特别是兆发出的声音应当以何字来写定恐怕多有主观成分,这是我们后面还要讨论的现象),但是遇到吉祥兆文以后他接着作韵文谓“余爲天王,夏啓以光”,意思是刘恒作皇帝得到龟和鬼神的赞同,又如张晏所说的那样:
先是五帝官天下,老则禅贤,至啓始传父爵,乃能光治先君之基业。文帝亦袭父迹,言似夏啓者也。[4]
因爲这个繇辞提到“王”而不谓“帝”,所以刘恒仍然未被说服,等到卜人说明“天王”就是“天子”,他才同意,以后做了着名的汉文帝。
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得到很大啓发。“大横庚庚,余爲天王,夏啓以光”这三句话的韵文是这次占卜的“繇辞”,是卜人或者占人得到龟甲上的兆文以后所发明的辞,一边形容兆文,一边说明兆文的意义。繇辞的“繇”很重要,与一些同源字都有关係,特别是童谣的“谣”和《周易》术语的“爻”。
在汉文帝刘恒占卜即天子之位将近四百年以前,中国传世文献上载有另外一个占卜记录,与《史记·孝文本纪》所载故事颇相似,也值得深入考察。《左传》襄公十年载有郑皇耳侵略卫国的故事,卫执政孙文子想要反攻,但是他也犹豫不定,令卜人占卜。完整的故事如下:
卫侯救宋,师于襄牛。郑子展曰:“必伐卫。不然,是不与楚也。得罪于晋,又得罪于楚,国将若之何?”子驷曰:“国病矣。”子展曰:“得罪于二大国,必亡。病,不犹愈于亡乎?”诸大夫皆以爲然,故郑皇耳帅师侵卫 ,楚令也。孙文子卜追之,献兆于定姜。姜氏问繇,曰:“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丧其雄。”姜氏曰:“征者丧雄,御寇之利也,大夫图之。”卫人追之,孙蒯获郑皇耳于犬丘。[5]
儘管这个占卜记录也不完整,没有全载占卜过程的每一细节,可是大体上还是相当清楚。像《史记》的故事一样这次占卜也造出了一个“繇”,谓“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丧其雄”。像《史记》的繇辞一样,这个繇辞也是由三句韵文组成的,第一句明显的是形容龟甲上的兆文。“兆如山陵”到底像一个什麽样子很难说,但是我们可以想像一个像山陵的卜兆可能会像“∧”或类似的样子。要说明这个兆文的意义恐怕就更难,但是在中国古代自然界,山是比较危险的地带,山陵应该更是如此。无论如何,也像《史记》的繇辞一样,《左传》这个繇辞的后两句也将兆文的意义联繫到占卜的题目,即反攻郑军,谓“有夫出征,而丧其雄”。也像刘恒那样,孙文子也不理解这个繇辞的意思,是说他“出征”反攻郑军“而丧其雄”(就是他自己),还是说郑军因爲“出”征“而丧其雄”(就是郑君)?因爲孙文子不清楚,所以问了定姜。定姜(即“姜氏”)恐怕不是占人,而可能是一位“由神凭附着来向人说话”的女史。她说明了繇的意义,谓“征者丧雄,御寇之利也”,意思很清楚是说兆文的危险是对郑军而言,因此“征者”(亦即郑)会“丧雄”。反之,据姜氏判断,繇辞的这两个句子是卫国反攻的吉兆,因此她接着说“征者丧雄,御寇之利也”。姜氏的这两个句子不属于原来的繇辞,而是对繇辞的解释,应该算是占辞。
除了它内在的历史意义以外,《左传》的这个占卜记录对理解《周易》爻辞的性质和形式也特别重要。这是因爲姜氏说的“御寇之利”显然是《周易》爻辞裏几次出现的术语“利御寇”之变形,如《渐》九三爻辞: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
很清楚地,这个爻辞的前三句话与上引《史记》和《左传》的“繇”有同样的形式。
大横庚庚(阳部):余爲天王(阳部),夏啓以光(阳部)。
兆如山陵(蒸部):有夫出征(耕部),而丧其雄(蒸部)。
鸿渐于陆(觉部):夫征不复(觉部) ,妇孕不育(觉部)。
正如《左传》繇辞第一个句子是形容兆文的形状,《渐》九三爻辞第一句同样是形容大自然的一个现象,应该算是一个徵兆。后面两个句子都和第一个句子押韵,将第一个句子的徵兆联繫到占卜或占筮的题目。正如《左传》的占卜,题目是郑国的侵略和卫国的反攻,同样《渐》九三的爻辞应该源于一次和战争有关係的占筮。这个爻辞,亦即繇辞,显然不吉,“夫征不复”对出征的军队已经很不利,更不用说“妇孕不育”表徵家事也会有恶变。正如《左传》繇辞的“兆如山陵”大概含有危险的象徵意义,同样我觉得“鸿渐于陆”的“鸿”是很不吉祥的象徵,特别是对婚姻关係而言。[6]无论象徵意义如何,不难看出爻辞的繇辞形式。《渐》九三爻辞裏还载“凶。利御寇”两个术语,如上面所指出的那样,这两个术语不应该属于原来的繇辞,而是对繇辞的解释,可以称作占辞。[7]从上面《左传》的叙述来看,占辞这一部分应该是后加的。
《周易》爻辞有不少像《渐》九三的形式一样,包括完整的繇辞和附加的占辞,如下所列:
《泰》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
《习坎》上六:繫用徽纆,置于丛棘,三岁不得。凶。
《困》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鼎》九二: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
《鼎》九三: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亏。悔,终吉。
《鼎》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
《丰》九三:丰其沛,日中见昧,折其右肱。无咎。
《丰》九四: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吉。
可以看出,这几条爻辞的核心由三个押韵的句子组成,第一句都是形容某一现象,后面两个句子说到人世间相关之事。这些爻辞的占辞都很简单,谓“贞吝”、“凶”、“吉”等等。
除了载有完整的繇辞以外,《周易》爻辞裏往往也载有单句,应该是片断的繇辞第一句话裏的徵兆。下面所列就是几个比较典型的例子:
《乾》上九:亢龙。有悔。
《蒙》六四:困蒙。吝。
《蛊》九二:干母之蛊。不可贞。
《噬嗑》六二:噬肤灭鼻。无咎。
《贲》六二:贲其须。
《复》六二:休复。吉。
《复》六三:频复。厉。无咎。
《大过》九三:栋桡。凶。
如果《周易》经过了完整的编辑,我们大概可以设想这些徵兆应该像“鸿渐于陆”那样啓发“夫征不复,妇孕不育”的反应,我们可以利用《同人》卦作爲例证。
卦辞:同人于野。亨。 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初九:同人于门。无咎。
六二:同人于宗。吝。
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
九五:同人,先号啕而后笑。大师克相遇。
上九:同人于郊。无悔。
《同人》卦辞和爻辞集中在“同人于某”的句型,但是多像上所引《蛊》九二“干母之蛊。不可贞”片断不完整的辞。唯有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是一个典型的三句话繇辞。然而,也有一些片断的爻辞似乎是从繇辞后面两句话留下来的。诸如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基于繇辞的形式,我们大概可以设想这个爻辞原来作“同人于宗:乘其墉,弗克攻”。同样,九五“同人,先号啕而后笑。大师克相遇”第一句的“同人”看起来应该是“同人于郊”的断片。虽然如此,《周易》确实没有经过完整的、最后的编辑,我们现在也不好给他编一个新的样子。《周易》历来引起读者兴趣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爲它的不完善,读者找不出一个内在的、不变的系统。《系辞传》谓“易不可爲典要”,似乎意味着这一点。
要理解《周易》裏片断的徵兆原来的象徵意义,恐怕莫如《诗经》的用法更能够说明周人对大自然的看法。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幷不是指动物学或者植物学的知识,而是说通过《诗》我们可以认识鸟兽草木的象徵性质,可以理解山陵爲什麽危险,鸿雁爲什麽和婚姻问题有关係。下面我打算转到《诗》的象徵层面,以便说明苏格拉底的话——“神对于诗人们像对于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用他们作代言人”——不仅仅适用于古代希腊的情况,幷且用在古代中国也不无道理。
阅读《诗经》裏的诗之前,我们先回到《左传》看看裏面所载的一个童谣。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从鲁奔走到齐(《春秋》裏有隐晦的记载,谓“公孙于齐”)。据说,当年春天南方的鸟鸜鹆来到鲁国,鲁国的儿童作了童谣说明它的象徵意义:
“有鸜鹆来巢”,书所无也。师己曰:“异哉!吾闻文武之世,童谣有之,曰:‘鸲之鹆之,公出辱之。鸲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鸲鹆跦跦,公在乾侯,徵褰与襦。鸲鹆之巢,远哉遥遥,裯父丧劳,宋父以骄。鸲鹆鸲鹆,往歌来哭。’童谣有是。今鸲鹆来巢,其将及乎!”[8]
这样看这个故事当然有意思,但是我们不一定能够看出童谣的形式。下面把它分段处理,也许就更清楚了:
鸲之鹆之,公出辱之。
鸲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
鸲鹆跦跦:公在乾侯,徵褰与襦。
鸲鹆之巢:远哉遥遥。
裯父丧劳,宋父以骄。
鸲鹆鸲鹆,往歌来哭。
这样就很容易看出童谣是由个别相关的繇辞组成的(谣和繇不但是同源字,恐怕原来就是同一个字)。正如上面所讨论的占卜繇辞和《周易》的爻辞一样,“鸲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第一句“鸲鹆之羽”是形容鸜鹆这个徵兆的某一方面,后面押韵的两句话“公在外野,往馈之马”则把它联繫到人间世的事情,亦即昭公的奔走。“鸲鹆跦跦:公在乾侯,徵褰与襦”与此相似,其余各行亦基本相似;虽然只有一个句子,但是用法显然一样。因爲“鸲鹆来巢”是当年春天的现象,而昭公是九月才奔走,所以中国历来文学家都以爲这个童谣是预言。当然也有人采取怀疑态度,以爲是昭公奔走后而造的。无论如何,鸲鹆被看作是徵兆,有一定象徵意义,而童谣的形式与占卜的繇辞和《周易》的爻辞基本一样,这是无人可否认的。
《诗经》最有名的特徵是“兴”,通常载于一章的开头,头两句话形容大自然的某一现象,后面再接着两句话说到人间世的事情。虽然有人说大自然的现象和人间世的事情之间没有必然关係(甚至有人说头两句只是爲了起韵脚[9]),我觉得我们如果承认鸲鹆和昭公之奔走的关係(至少在当时人的眼裏是这样的),我们就不难看出《诗经》裏的兴起着同样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可以看出当时人是如何感受兴的大自然现象和人间事情之间的关係的。爲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选择几乎任何一首诗作爲例证。因爲上面刚刚谈到了“鸲鹆来巢”这个童谣,所以于此举《周南·鹊巢》来作爲例子,此诗也说到一只鸟,即“鸠”(也就是鸤鸠,或有人说是鸲鹆)。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因爲鸠不自己做巢,反居他鸟之巢,所以在西方有很不吉祥的象徵意义(象徵一个人到别人家裏和人家的夫人发生关係),然而它在中国一直都是吉祥的徵兆,通常像这裏一样表明有新妇来居家。因此《诗小序》谓:“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鸠乃可以配焉。”这首诗一共三章,每一章都是典型的兴,皆以四个四字句组成。这表面上与三句话的繇辞和爻辞稍微不同,但是头两个句子与繇辞和爻辞头一个句子起着同样的作用,是形容大自然的现象,也即徵兆。后两个句子与繇辞和爻辞的后两个句子就基本一样,也是形容人间的事情,在这裏就是一位女性来到夫家结婚。
上面也提到“鸿”(即鸿雁)在《周易》裏的一个例子。在《诗经》的兴裏,鸿雁也经常出现,我觉得用法和在《周易》裏一样,也是提出徵兆。《小雅》有一首诗叫做《鸿雁》,围绕着鸿雁的行动来表达诗人自己的感情。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
之子于垣,百堵皆作。
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维此哲人,谓我劬劳;
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上面讨论《周易·渐》九三爻辞的时候,指出鸿雁往往表徵战争和婚姻问题。我们如果将《渐》九三和《诗·鸿雁》头一章头四个句子对比,可以看出这样的象徵意义是它们共有的。
《周易·渐》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
《诗·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我觉得这两段文字,无论从形式上还是意义上看,很清楚地都属于同一个象徵环境。这一点希望可以不必再赘述。然而《鸿雁》这首诗还有一点很值得讨论,就是末章鸿雁的鸣叫:“鸿雁于飞,哀鸣嗷嗷”。这裏说鸿雁的鸣有“嗷嗷”的声音,这应该是象声词无疑。然而,虽然是象声词,我们应该设问是不是仅仅是在模仿鸿雁鸣叫的声音,或许它还有别的意义?中国注疏家历来很少谈到这个问题。据我所知,比较权威的解释有宋郑樵《通志·诗说》在解释《周南·关雎》时的说法:“凡雁凫之类,其喙扁者,则其声关关;鸡雉之类,其喙锐者,则其声嗷嗷,此天籁也。雎鸠之喙似凫雁,故其声如是。”郑氏说因爲鸿雁的喙扁形,所以它的鸣叫应该象“关关”之声, 而鸡雉之类因爲“其喙锐者”,所以它的鸣叫应该象“嗷嗷”之声。问题是这和《鸿雁》完全矛盾,与《鸿雁》中鸿雁的鸣叫(“嗷嗷”)正好相反。
上面我讨论《史记·孝文本纪》所载汉文帝占卜故事的时候,曾指出繇辞“大横庚庚,余爲天王,夏啓以光”的“庚庚”也是象声词,但是早期注疏家指出它不仅仅是象声词,而更应该理解爲“更”,意思是“更改”或“更代”。其实,我们知道龟甲裂开时候所发的声音一点不像“庚庚”那样,而应该像“卜”(古音为 *pok)的声音。虽然如此,刘恒所使用的占人确实听到了“庚庚”的声音(至少他说听到了这个声音)。有了这个啓发以后,我们应该设问《鸿雁》的诗人听到了鸿雁的鸣叫时,会不会听到的是他愿意听到的声音?而因爲中文象声词只能以汉字来写,所以写定的时候所用之字会不会含有自己本来的意义?我们再来看看载有鸿雁鸣声的全章: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维此哲人,谓我劬劳;
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儘管在现传《毛诗》裏,《鸿雁》一篇中鸿雁鸣叫的“嗷嗷”声带着口字旁,以便表示是象声字,但是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在西周春秋时代这个字只能写做“敖”。敖有几个相关的意思,一个是敖容(通常写作傲容),也就是骄傲的意思;一个是戏谑;一个是敖煎(通常写作熬煎),也就是忍熬的意思。这一章中间两句谓“维此哲人,谓我劬劳”,“劬劳”正好有熬煎的意思。更显着的是,最后两句话说“维彼愚人,谓我宣骄”,难道“宣骄”不就是鸿雁所鸣“嗷嗷”,诗人感到连鸿雁也在戏谑他(或她)?
我们再从《诗经》裏另外一首诗来看看鸿雁和其他的鸟能不能说话。《邶风·匏有苦叶》也载有鸿雁之鸣,幷且也载有雉之鸣。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
深则厉,浅则揭。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
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鴈,旭日始旦,
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
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传统说法以爲这首诗讽刺卫宣公,“公与夫人幷爲淫乱”。无论这个历史解释有没有道理,这首诗确实和男女关係有关。诗人在等待他的(或是她的,诗本身幷不清楚)朋友过河,但是朋友一直都不来,诗人感觉很“拥塞”,又不能过河。这首诗裏也载有雉鸣,[10]但是在这裏我们只想讨论鸿雁的鸣叫。鸿雁鸣“雝雝”。关于这个“雝雝”,《毛传》谓:“鴈声和也。”这和《诗经》裏“雝”声(特别是编钟的声音)的解释一致,说是“和声”。但是在《匏有苦叶》裏,很难看出什麽“和声”,诗人的感情非常烦恼。我们如果考虑到“雝”的异体字是“雍”,也许会看出比较适合的意思。“雍”的引申意是“和谐”,但是原来有两个相关的意义,其基本意义是“池沼”,即水堤后面的水,相关意义是“堵塞”,后来乃以“壅”字写(其实原义很可能就是“壅”,而壅是后起之字),引申意义是拥塞、阻挡。据我想,诗人到了河边,不能过河,也找不到他的(或是她的)朋友,他的感情正好可以说是“拥塞”。
说到鸟鸣,《诗经》最有名的鸟鸣当然是《关雎》的雎鸠之鸣,即“关关”。上面已经引用了宋郑樵的动物学说明:“凡雁凫之类,其喙扁者,则其声关关;鸡雉之类,其喙锐者,则其声嗷嗷,此天籁也。雎鸠之喙似凫雁,故其声如是。”[11]郑氏这个说明恐怕有一些基本误解。第一,雎鸠之喙一点不像凫雁之类那样扁,反而像鸡雉之类锐。第二,雎鸠之鸣也不像“关关”这个声音,反而有一点像吹箫。[12]除非我们完全不知道雎鸠是一只什麽鸟,我们只能决定“关关”幷不是象声词,而应该像前面讨论的“庚庚”、“嗷嗷”和“雝雝”那样是占卜者或者诗人所愿意听到的中文字音。《关雎》诗人愿意听什麽话,我们再来看看全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锺鼓乐之。
儘管有各种传统说法,诸如《毛传》说诗人是周文王的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谐和,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雎鸠之有别焉。……夫妇有别则父子亲”;或者鲁诗所谓“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祸败曷常不由女德?是以佩玉宴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等等。[13]这些说法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当然不无历史作用,但是现在我们大概都可以同意《关雎》基本上是一首恋歌,最简单的读法就像袁梅所说的那样“一个青年爱上了那位温柔美丽的姑娘。他时刻思慕她,渴望和她结爲情侣”。[14]诗人应该就是诗裏的“君子”,对象是“窈窕淑女”,他时而“寤寐求之”,时而“辗转反侧”。在床上想了什麽?我觉得回答很简单,客气地说,他想和她发生关係,更直接地说,他想和她发生关係。这样他听到雎鸠之鸣,自己听到了“关关”是因爲他在想“关关”,也就是说他愿意听到大自然的这个徵兆是在说他终于会“友之”、会“乐之”。
这是不是只是一个现代的弗洛伊德似的离经叛道的解释,与中国古代读法没有关係?我觉得不是。“关”本身就有这个意思。“关”原义是一个门闩,从“丱”得声,“丱”应该是它的核心义符,是一个象形字,“丱”像连贯一个两扇门的横木,现在叫做门栓。我们大概不需要弗洛伊德指出这种横木的性的意义,但是如果这还不够清楚,我们现在就可以看看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孔子诗论》,其中就把《关雎》的“关”字写爲“[门+串]”。“串”也是象形字,连贯任何两个东西,在中国古代也是连贯男女的俗语。无论《关雎》的诗人听到了一个什麽字,《孔子诗论》的作者(至少是它的抄写者)肯定想到了男女之间的关係。
其实,中国古代不仅仅是《孔子诗论》谈到《关雎》就想到男女之间的关係。马王堆帛书《五行篇》有这样的一段话:
榆(喻)而【知】之胃(谓)之进【之】,弗榆(喻)也,榆(喻)则知之【矣】,知之则进耳。榆(喻)之也者,自所小好榆(喻)虖(乎)所大好。“茭(窈)芍(窕)【淑女,寤】眜(寐)求之”,思色也。“求之弗得,唔(寤)眜(寐)思伏”,言其急也。“䌛(悠)才(哉),䌛(悠)才(哉),婘槫(转)反厕(侧)”,言其甚□□。□如此其甚也,交诸父母之厕(侧),爲诸?则有死弗爲之矣。交诸兄弟之厕(侧),亦弗爲也。交诸【邦】人之厕(侧),亦弗爲也。【畏】父兄,其杀畏人,礼也。䌛(由)色榆(喻) 于礼,进耳。[15]
《五行篇》的注疏家说“茭芍淑女,唔眜求之”,亦即“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是诗人在“思色”,也就是想到恋爱。然而,根据这个注疏家,无论诗人想得多麽急,他也不会在父母的面前做爱(“交”)。这是由于礼教的风化。如果当时没有将《关雎》读爲恋歌,他怎麽会提出这样的解释?
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幷不是爲了给《关雎》作一个新的解释,而是爲了说明《诗经》的“兴”和《周易》的“象”(也就是繇辞)在西周宇宙论中如何起着同样的知识作用,而这个作用与占卜也有密切关係。正如乌龟是一个神物,能够传达神仙的意志——能够替神仙“说话”,同样地,鸿雁、雎鸠以及大自然的许许多多其他现象也都会说话。问题是,这些话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听懂”。苏格拉底说神会利用诗人、占卜家和预言家作代言人有一定道理,但是从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说诗人、占卜家和预言家会把“话”放在神(至少神物)的嘴巴裏。爲了再次说明这一点,我最后想引用另外一个西方的例子,即美国诗人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的诗歌《乌鸦》。在这首诗裏,年轻的诗人有一天晚上爲了忘记他前年去世的爱人丽诺尔(Lenore),在读含有“早已被人遗忘的传闻”的书。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他打开门出去听,唯一听到的声音是“丽诺尔”。他回到房间裏以后,窗户上又传来了声音。他打开窗户,有一只乌鸦飞进来,“栖在我房门上方一尊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诗人问乌鸦的名字,乌鸦说“永不复还”(nevermore)。于此不能全引这首长篇叙事诗,但是至少应该引用几章:[16]

Then, methought, the air grew denser, perfumed from an unseen censer
Swung by Seraphim whose foot-falls tinkled on the tufted floor.
`Wretch,' I cried, `thy God hath lent thee - by these angels he has sent thee
Respite - respite and nepenthe from thy memories of Lenore!
Quaff, oh quaff this kind nepenthe, and forget this lost Lenore!'
Quoth the raven, `Nevermore.'
`Prophet!' said I, `thing of evil! - prophet still, if bird or devil! –
Whether tempter sent, or whether tempest tossed thee here ashore,
Desolate yet all undaunted, on this desert land enchanted –
On this home by horror haunted - tell me truly, I implore –
Is there - is there balm in Gilead? - tell me - tell me, I implore!'
Quoth the raven, `Nevermore.'
`Prophet!' said I, `thing of evil! - prophet still, if bird or devil!
By that Heaven that bends above us - by that God we both adore –
Tell this soul with sorrow laden if, within the distant Aidenn,
It shall clasp a sainted maiden whom the angels named Lenore –
Clasp a rare and radiant maiden, whom the angels named Lenore?'
Quoth the raven, `Nevermore.'

接着我想,空气变得稠密,被无形香炉熏香,
提香炉的撒拉弗的脚步声响在有簇饰的地板。
“可怜的人,”我呼叫,“是上帝派天使爲你送药,
这忘忧药能中止你对失去的丽诺尔的思念;
喝吧喝吧,忘掉对失去的丽诺尔的思念!”
乌鸦说:“永不复还。”
“先知!”我说:“凶兆!——仍是先知,不管是鸟还是魔!
是不是魔鬼送你,或是暴风雨抛你来到此岸,
孤独但毫不气馁,在这片妖惑鬼祟的荒原——
在这恐怖萦绕之家——告诉我真话,求你可怜——
基列有香膏吗?——告诉我——告诉我,求你可怜!”
乌鸦说:“永不复还。”
“先知!”我说,“凶兆!——仍是先知、不管是鸟是魔!
凭我们头顶的苍天起誓——凭我们都崇拜的上帝起誓——
告诉这充满悲伤的灵魂。它能否在遥远的仙境
拥抱被天使叫作丽诺尔的少女,她纤尘不染——
拥抱被天使叫作丽诺尔的少女,她美丽娇艶。”
乌鸦说:“永不复还。”
也许丽诺尔“永不复还 ”,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像苏格拉底那样体会诗人的功能,能够像孔子那样“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能够像爱伦·坡那样听懂“先知”的语言,也许我们也能够明白至少一部分古代的兴与象。
(编者按:[1]这个说法在西方汉学界比较普遍,可以举Mark Edward Lewis, Writing and Authority in Early China (Albany, N.Y.: SUNY Press, 1999), 第15页爲相当权威的例子。
[2]譬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3-14页。李镜池《周易筮辞考》(载于《古史辨》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87-251页)有更精彩的论述。西方学者当中当以Pauline Yu(余宝琳),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 第37-43页。
[3]《史记·孝文本纪》(中华书局标点本),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13-414页。
[4]《史记·孝文本纪》(标点本),第415页《史记集解》所引。
[5]《春秋左传正义》(影印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46页(总第1948页)。
[6]见拙作《结婚,离婚与革命——〈周易〉的言外之意》(李衡眉、郭明勤译),《周易研究》1994年第2期,第45-57页。儘管在中国后代鸿雁变爲订婚礼品,象徵夫妇终生忠实,可是在《诗经》裏每次提到鸿雁,婚姻问题就会同时出现。
[7]在1947年发表的《周易筮辞续考》裏,李镜池根据《系辞传》谓:“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把《周易》爻辞分成三个部分:“断辞”(即贞兆之辞),“告辞”(即叙事之辞)和“示辞”(即象占之辞)。见李氏所作《周易探源》,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130页。李氏的“示辞”就是我所说的“繇辞”,他的“断辞”就是我所说的“占辞”。
[8]《春秋左传正义》,第407页(总第2109页)。
[9]譬如顾颉刚《起兴》,《歌谣周刊》第94号 ,1925年;又刊于《古史辨》第三册,第672-677页。
[10]诗第二章谓:“有鷕雉鸣”,《毛传》解释说:“鷕,雌雉声也。 卫夫人有淫泆之志,授人以色,假人以辞,不顾礼义之难,至使宣公有淫昏之行”。陆德明《经典释文》说明鷕yao)的声音:“鷕,以小反。”“小”爲宵部字,“要”亦爲宵部字。是不是说这个雉(即山鶏)“有要”,也就是说它(或者像《毛传》所说的那样,她)有所要求?下面说“雉鸣求其牡”,很清楚要求的就是“其牡”,也就是公雉。
[11]向熹:《诗经词典》引郑樵《通志· 诗说》,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44页。
[12]可以参考http://www.youtube.com/watch?v=3c5IH6zEWHE。
[13]《汉书·杜钦传》(中华书局标点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69页。
[14]袁梅:《诗经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第77页。
[15]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释文第24页。
[16]中文译文引自曹明伦《爱伦·坡集》,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 (责任编辑:admin)

原文出处:http://his.newdu.com/a/201711/05/514086.html

以上是关于易经-“兴”与“象”:简论占卜和诗歌的关係及其对《诗经》和《周易》的形成之影响的介绍,希望对想了解历史故事的朋友们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