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在巨鹿之战后,势力逐渐壮大,自立“西楚霸王”后,他却把大部分地盘封给别人而不是建立全国政权。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分在包括河南、河北、山东的中原地区,人口众多,经济发达,其次把自己分在原秦国老家,关中巴蜀一带。但是项羽只把自己分封在原春秋吴国和越国旧地,无险可守,最终失败。这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今天的我们认为项羽封地九郡地缘最差,恰恰属于对当时的经济地理和地缘政治不懂的表现。
项羽自封西楚霸王,其实是西楚“伯”王,诸侯之长的位置,而非诸侯之主,诸侯之共主是“义帝”楚怀王,为什么如此?
理由很简单,项羽的地位是“捡”来的,并不是“继承”或者“打出来”的。
图 项羽
在消灭景驹之后,项梁扶立的楚怀王政权,是当时唯一的“楚”政权,继承的是六国中楚国的法统,而项梁则是这个政权的“实际执政者”,但是请注意,在楚政权的政治光谱中,陈婴、吕青、吕臣,乃至蒲将军、英布等人,都属于项梁系统之外的势力,虽然都投身于一个“楚”字旗帜下,仍保留着自己独立的军队和势力。
项梁死前,项羽和刘邦实际上是其旗下的两支独立偏师,在外征战的同时不断扩充实力,也正因为在城阳、濮阳、定陶、雍丘等地的联合作战,甚至将章邯打到城里困守,斩杀三川郡守李由,两人的亲密程度,要远远超过楚政权中的其他派系。
作为身处项梁卵翼下的将领,刘邦和项羽并未与项梁本部主力一同被章邯“大破”,而是外出略地后撤回,按照《史记·项羽本纪》的记载是: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楚兵已破於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此时,楚政权权力格局发生巨大的改变,原本的军事力量,集中在项梁、陈婴、英布、蒲将军手中,一为江东旧部,一为东阳义军,一为群盗投附,军驻下邳时,合计为六、七万人,这是原初的基础力量,其中,仅陈婴部即至少两万人,实为三足鼎立。
值得注意的是,项梁引兵渡淮,一大诱因就是陈胜死后,楚地的大变局,陈胜部下秦嘉立景驹为楚王的同月(秦二世二年正月),陈胜部将召平矫诏封项梁为“楚柱国”,“急西击秦”。
也正因为如此,项梁在渡江、渡淮之后发展迅速,到秦二世二年四月,项梁即灭亡了景驹政权,进入了薛城,兵力达到十余万众,可想而知,其中既包括收编的景驹旧部,比如刘邦就是先投景驹几个月,略地于砀郡,收兵九千人,又投项梁得兵五千;也包括江淮之间的陈胜旧部,比如一直在江北活动的吕臣,他虽然之前与英布合作抗秦,却没有第一时间投项梁,此时也应该归于项梁麾下。
在获得“楚”政权的独家代理权之后,项梁并没有第一时间扶立楚国后人,按照《史记·秦楚之际月表》,项梁入薛之后的两个月,秦二世二年六月,才求楚怀王后人熊心,立于盱台。
之后亮点出来了,根据《史记·项羽本纪》: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言下之意在于,项梁的武信君封爵,非“封”、非“请”,而是“自号”,并将楚怀王与第二大势力陈婴扔在了盱台……
而作为楚国最高执政的位置也扔给了陈婴,至少《史记》中看不到项梁接受楚怀王官职和封爵的记载,这种自外于楚怀王的态度,也非常有趣味。
同期,项羽和刘邦二人也未有官爵变化,直到项梁死,本部离散殆尽,这两位偏师将领回师,才有所变化。
刘邦屯兵砀郡,不去彭城,被楚怀王任命为砀郡长,封武安侯,而项羽屯兵彭城,就被楚怀王“夺军”,同时被“夺”的,还有吕臣部,至于陈婴部,应该早已被“夺”。
楚怀王可谓借机而起,实现了楚国军政的一统,又快速派出了“救赵军”,只因为宋义对齐国使者预测了项梁的失败,就以他为上将军救赵。
在人事布局上,《史记·黥布列传》:
怀王使宋义为上将,范曾为末将,项籍为次将,英布、蒲将军皆为将军,悉属宋义。
这个人事布局很有说道:
以曾受项梁冷遇,且“知兵”,又与齐国关系好的宋义(要知道,景驹为王,派人使齐,即被齐王所杀)为统帅,又对项羽封“鲁公”拉拢之,让他作为项氏集团的一份子,与兼具楚怀王和项氏集团双重身份的范增分别担任二、三把手,又配属以项氏集团外系“斗将”英布、蒲将军,反将曾经拥有独立势力的吕臣、陈婴全部以中央高职“挂起”,可谓兼顾了军队战斗力和权力斗争的诸多因素。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楚国的主力兵权,在此次救赵之后,就牢牢地掌握在了楚怀王的手中了。
之所以上述考虑在很多人眼中视而不见,根源在于,很多人根据后世的观念,天然认为项羽的地位来自于对项梁政治地位的继承,实则不然。
事实上,《史记》中记载了一群“项家人”,包括项梁的兄弟辈的项伯,其他的项它、项声、项庄等等,且不说项梁之子是诸项中的哪个,就算是一群项家人聚在一起,项羽也没有什么天然的继承权。
秦汉法律规定的继承顺序如下:
子男——父——母——寡(妻)——女——孙——耳孙(即远孙,玄孙的曾孙,自自己向下八代)——大父(祖父)——大母(祖母)——同产子(兄弟之子,即侄子。
看到没有,就算是女儿都比侄子靠前。
所以,项羽的地位,起步确实是靠项梁侄子的地位,但他的前程还是靠自己打出来的,而项羽对宋义的暴烈发难,属于完全的个人冒险,既完全出乎怀王需要,也肯定得到了项氏宗族的默许和支持,但他仍只是一个家族代表的角色,而不是凌驾于一群叔伯兄弟之上的“主上”角色。
可以说,这个时候他的“老大地位”还是虚假的,如果不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他的叔叔伯伯们也不会对他客气。
所以,巨鹿之战后,他“劫”诸侯救赵军,借着战胜秦军的威名,组成联军西入关中,又在洛阳附近,将秦军降兵屠杀,这里就有一个关键点:
就是为什么不是在巨鹿、邯郸附近如此做,而是跋涉了几百里才完成这个“壮举”?
理性地考虑,还是势力格局的变化导致的,新安坑卒时的项羽,部下分为几大势力,其一,项氏集团控制的核心武力;其二,楚国带出的外系武力;其三,诸侯救赵兵;其四,投降的二十多万秦军。
按照进入函谷关后,联军的数量为四十万人左右,则坑杀秦军二十余万前,整个联军有六十多万人,则旧秦军占其中的1/3强;诸侯军占1/2弱;楚国外系兵力占1/20;项氏武力只占1/7左右,所有楚军加起来也不过是占1/6。
此时的项羽必然在着眼战后格局,以他对章邯、司马欣、董翳等人的持续礼遇来看,他并不是对关中没有兴趣,但是,联军内部日益爆发出的秦人与诸侯人的冲突,只会让他担心建立统治的困难,那么,改变力量对比的同时,解决愈演愈烈的缺粮问题,也是迫在眉睫的选择。
事实上,哪怕是军队规模远比项羽要小的刘邦集团,在从汉中杀回关中之后,就面临着旧秦地大量脱产人口无法养活的问题,见《汉书·高帝纪》:
(汉二年六月)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
在古代战争条件下,吃饭问题是最核心的经济问题,建立政权根基。
所以,在项羽完成了对联军内部的初步整合之后,就对关中地区的军事潜力进行了集中灭杀,也是让与会的诸侯将领们(尤其是三秦王)共同完成一个“投名状”:一方面是不能向秦政权妥协;另一方面是不能向秦人“示好”。
因为至少从当时秦军降兵的议论来看,他们对于六十多万的诸侯联军能否一举灭秦还是有疑问的,毕竟之前有周文的先例在,兵车千乘,士兵数十万仍旧兵败身死。
等到浩浩荡荡的诸侯联军进入函谷关时,刘邦已经完成了“灭秦”伟业,要说项羽不吃味那是绝不可能的,但是,现实的政治需要是,他要完成自己更大的布局,所以,在“鸿门宴”上,他对刘邦“网开一面”。
与范增的初衷和立场完全不同,鸿门宴上,项羽在进行的是一场“政治秀”,即要对刘邦这个唯一一个游离于他的系统之外的“非六国后势力”进行一次政治压迫,目的是让刘邦臣服居下,唯有刘邦确定臣服后,才可以开始他的宰割天下的“新秩序”建设。
要知道,此时的项羽在经过整合“六国后”的救赵军之后,已经把那些六国旧贵族称王的国家抽成了空壳,唯一的变数就是刘邦。
刘邦之前不在项羽联军中,他的军功和王位,至少一多半是得自于楚怀王,他和项羽掰腕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和法理负担,反倒可以博取“忠臣”的美名,唯有让他臣服,放弃“先入关中者为王”的誓约,才能把这一切归零。
此时,项羽的行为本质就是“空手套白狼”,用自己的“威名”吓唬住没有随行的六国后诸侯,用封王的厚利来诱惑诸侯救赵军的将领,又用这些人数远远超过楚军的外系军队来恐吓和牵制自己内部的楚臣和项氏宗族,形成牵制性的平衡,自己高踞其上。
整个过程,用日本战国历史上的一个词汇就是“下克上”,项羽要拉着更多的人和他一起完成这次集体的“下克上”。
当他完成这一堆拉拢六国旧臣的分封之后,原本的“六国后”诸王,就变成了空架子,甚至他自己的九个郡的封地,都是从一群王手里夺下来的,包括了旧楚地的一大部分,旧魏国地的一大部分,以及韩国的一部分地盘。
这连成一片的九个郡,最大的特点,就是完全用“内河水运”贯穿。
黄河、济水、淮河、长江等天然主干水道,通过鸿沟、邗沟等人工运河连缀在一起,形成了密集的运输水网,在淮河以北的旧楚地、魏地,人口众多、物产丰饶,点缀以多个水陆枢纽上的商业中心。
看这幅图,就能发现,为什么楚国的九个郡,走了一个“刀把形”,在东北方与旧齐国,也就是“三齐王”(济北王、齐王、胶东王)以济水、泰山为界;北方与旧赵国(常山王)以黄河为界。
天下的交通枢纽,旧秦国河内郡(殷王),旧周、韩故地(河南王、韩王),旧楚地(九江王、衡山王)则是缓冲和傀儡国,以一郡之力,作为西楚的屏障,以不落入任何大势力口中为胜利。
至于齐、赵、秦、燕,都是战国时代的大国,采取的分治的方式,即,齐分为三(济北、齐、胶东),赵分为二(常山、代),秦分为六(雍、塞、翟、汉、西魏、临江),燕分为二(燕、辽东)。
仅从项羽的分封诸侯疆域来看,其地缘政治水平绝非凡品,考虑极为充分,诸侯也有不同的功能和分级。
之所以项羽的九郡看似“地缘差”,是因为项羽没有拿下赵地和齐地,而这两个地方本身在战国时代就是特殊的文化区和经济区。
更重要的是,齐国本身的人口和物质力量在统一战争中损失极小,诸田的势力极大,在救赵军中,其出力也不多,所以,项羽在分封后,主要的战争对象就是齐国。
而在诸侯军罢归之后,首先挑起战乱的,则是赵国。
正是由于项羽的“新政权”对于齐、赵的介入程度低,也正是他为自己脆弱的政权预留的“用武之地”,一但他完成了对齐、赵的征服,则整个关东地区,就全部纳入了“西楚”的版图。
说得直白点,项羽在“西楚”政权中一样用的是郡县制,只是他无力一次性吃掉全国,所以拿下了最适合“进攻进取”的九个郡作为自己“统一战争”的根基,这之后的战争,本质上和刘邦称帝之后剪灭诸侯王的战争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统一”。
只不过,项羽作为“先行者”,以诸侯“伯长”的身份,也只是五分天下有其一,对于天下诸侯,只能分封拉拢,又拉又打,而在垓下之战后的刘邦,则是三分天下有二,所以可以入齐王韩信军营,夺其军,入赵王张敖宫中任意恣肆,这是实力对比导致的区别,而不是什么项羽短视,要恢复封建制度。
可以想象的是,如果在咸阳城中,项羽没有分封十八路诸侯,诸侯将们会散去、刘邦会散去、楚将们会散去,五十万大军散去了四十三万,他的宗族亲长们又会如何对待他?让他当中央直辖、分割郡县的“真皇帝”?
凭什么?天子,终究要兵强马壮者为之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