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

单襄公论郤至佻天之功

〔原文〕

晋既克楚于鄢①,使郤至告庆于周②。未将事,王叔简公饮之酒③,交 酬好货皆厚,饮酒宴语相说也。明日,王叔子誉诸朝。

郤至见邵桓公④,与之语。邵公以告单襄公曰:“王叔子誉温季,以为 必相晋国,相晋国必大得诸侯,劝二三君子必先导焉,可以树。今夫子见我, 以晋国之克也,为己实谋之,曰:‘微我,晋不战矣!楚有五败,晋不知乘, 我则强之。背宋之盟⑤,一也;德薄而以地赂诸侯⑥,二也;弃壮之良而用 幼弱,三也;建立卿士而不用其言⑦,四也;夷、郑从之⑧,三陈而不整, 五也。罪不由晋,晋得其民,四军之帅⑨,旅力方刚,卒伍治整,诸侯与之。 是有五胜也:有辞,一也,得民,二也;军帅强御,三也;行列治整,四也; 诸侯辑睦,五也。有一胜犹足用也,有五胜以伐五败,而避之者,非人也。 不可以不战。栾、范不欲⑩,我则强之。战而胜,是吾力也。且夫战也微谋, 吾有三伐;勇而有礼,反之以仁。吾三逐楚军之卒,勇也;见其君必下而趋, 礼也;能获郑伯而赦之,仁也。若是而知晋国之政,楚、越必朝。’

“吾曰:‘子则贤矣。抑晋国之举也,不失其次,吾惧政之未及子也。’ 谓我曰: ‘夫何次之有?昔先大夫荀伯自下军之佐以政(11),赵宣子未有军 行而以政(12),今栾伯自下军往(13)。是三子也,吾又过于四之无不及。若 佐新军而升为政,不亦可乎?将必求之。’是其言也,君以为奚若?”

襄公曰:“人有言曰‘兵在其颈’,其郤至之谓乎!君子不自称也,非 以让也,恶其盖人也。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盖也。求盖人,其抑下滋甚, 故圣人贵让。且谚曰: ‘兽恶其网,民恶其上。’《书》曰(14):‘民可近 也,而不可上也。’《诗》曰(15):‘恺悌君子,求福不回。’在礼,敌必 三让,是则圣人知民之不可加也。故王天下者必先诸民,然后庇焉,则能长 利。今郤至在七人之下而欲上之(16),是求盖七人也,其亦有七怨。怨在小 丑,犹不可堪,而况在侈卿乎?其何以待之?

“晋之克也,天有恶于楚也,故儆之以晋。而郤至佻天之功以为已力, 不亦难乎?佻天不祥,乘人不义,不祥则天弃之,不义则民叛之。且郤至何 三伐之有?夫仁、礼、勇,皆民之为也。以义死用谓之勇,奉义顺则谓之礼, 畜义丰功谓之仁。奸仁为佻,奸礼为羞,奸勇为贼。夫战,尽敌为上,守和 同顺义为上。故制戎以果毅,制朝以序成。叛战而擅舍郑君,贼也;弃毅行 容,羞也;叛国即仇,佻也。有三奸以求替其上,远于得政矣。以吾观之, 兵在其颈,不可久也,虽吾王叔未能违难。在 《太誓》曰(17):‘民之所欲, 天必从之。’王叔欲郤至,能勿从乎?”

郤至归,明年死难(18)。及伯舆之狱(19),王叔陈生奔晋。

〔注释〕

①克楚于鄢:指周简王十一年 (前575年)晋在鄢陵 (今河南鄢陵西南)击败楚军。②郤至: 晋大夫,在鄢陵之战中是晋新军的副统帅。后文的“温季”亦指他,③王叔简公:韦昭注云“周大夫 王叔陈生也。”④邵桓公:周大夫,可能就是西周末大夫邵公的后裔。⑤背宋之盟:鲁成公十二年(前 579年)宋、晋、楚会盟和好,鲁成公十六年 (前575年)楚联合郑国背盟伐宋。⑥以地赂诸侯:韦 昭注云“楚王德薄,郑人不从,楚以汝阴之田赂郑,郑叛晋从楚也。”⑦不用其言:指交战之前,楚 内部的主和派曾劝阻楚背盟行为,楚王没有采纳。⑧夷:指楚方参战的少数民族军队,《左传》称“蛮 军”。⑨四军:晋当时有上、中、下三军与新军,每军设将(统帅)、佐(副统帅)。⑩栾、范不欲: 在决战前,中军统帅栾书、副统帅士燮曾对作战方案提出过不同看法。(11)荀伯自下军之佐以政:指 荀林父从下军副帅升任中军统帅。(12)赵宣子:即赵盾,他在晋襄公七年 (前621年)任中军统帅。 (13)栾伯自下军往:指栾书从下军副师累升为中军统帅。(14)《书》:此处引文不见今本《尚书》。 (15)《诗》:此处所引见《诗·大雅·旱麓》。(16)七人之下:晋四军的次序是中、上、下、新,每 军有将、佐。郤至是新军佐,位居最末,所以说他“在七人之下”。(17)《太誓》:《尚书》篇名, 相传是周武王伐商在孟津向诸侯发布的誓词。(18)死难:指郤至被晋厉公(公元前580至前573年在 位)所杀。(19)伯舆之狱:周灵王(名泄心,公元前571至前545年在位)九年,王叔陈生与周大夫 伯舆争政,灵王偏向伯舆,王叔陈生因而逃奔晋国。

〔译文〕

晋在鄢陵打败楚国后,派郤至向周王告捷。在朝见周王之前,王叔简公 设酒宴招待郤至,宾主互赠了厚礼,席间谈笑甚欢。第二天,王叔简公在朝 堂上称赞郤至。

郤至会见了邵桓公,与他交谈。邵桓公把谈话的内容告诉单襄公说:“王 叔简公称赞郤至,认为他一定能在晋国掌权,而且掌权后定能得到诸侯的拥 护,因此王叔简公劝我们各位大臣为郤至多说好话,以便今后在晋国能有所 照应。现在郤至来见我,认为晋国这次打败楚国,实际是由于他的谋划,他 说: ‘如果不是我,晋国就不会打这场战争了。楚有五个失败的因素,晋却 不知道利用它,是我坚持主张开战的。楚国违背与宋的盟约,这是一;楚王 德行欠缺却以土地贿赂诸侯,这是二,抛弃强壮优秀的将领而用司马子反那 样幼稚懦弱的人,这是三;设置了辅臣谋士却不采纳他们的意见,这是四; 纠集了蛮夷、郑国参战,三方面的军阵却又不整肃,这是五。首开战端的责 任不在晋国,晋得到民众拥护,四支军队的将帅气盛势强,军容严整,诸侯 都站在晋国这一边。因此,晋有五个取胜的因素:与楚开战有正当的理由, 这是一;得民心,这是二;将帅精悍,这是三;部队号令严明,这是四;与 诸侯关系和睦,这是五。晋有一个取胜因素就足以胜楚,以五胜去攻伐五败 却还要躲躲闪闪,那不是有作为的人。这一仗非打不可。栾书、士燮不愿开 战,是我强使他们下达作战命令的。结果打胜了,这是我的功劳啊!他们在 战斗中没有谋略,我有三大功劳:勇而有礼,并以仁爱为本。我三次追逐楚 军,这是勇;遇上楚君必定下车快步上前,这是礼;俘获了郑伯又放了他, 这是仁。如果让我主持晋国政事的话,楚、越等国一定会称臣来朝。’

“我对郤至说:‘你确实有才干。然而晋国提拔官员不会不论位次,所 以我以为晋国的政务恐怕还轮不到你来主持。’他对我说: ‘有什么位次? 已经去世的荀伯是从下军之佐升任主政的,赵宣子没有军功也主持了政事, 如今栾伯又从下军之佐升为中军主帅。就这三个人来说,我的才能只有超过 他们而没有不及的。我以新军之副将升为正卿而主持政事,有什么不行的 呢?我一定想法达到目的。’这里他说的话,您以为如何?”

单襄公说:“俗话说‘刀架在脖子上,’恐怕就是指郤至这种人吧。君 子不自我吹嘘,并非为了谦让,而是厌恶这种行为凌驾于他人之上。人的本 性,都想超过在己之上的人,所以是无法凌驾的。要想凌驾他人,反而会被 排斥得更厉害,所以圣人崇尚礼让。谚语说: ‘野兽厌恶捕捉它们的罗网, 百姓仇视高高在上的官员。’《尚书》说: ‘百姓可以亲近,却不能凌驾于 他们之上。’ 《诗》说:‘温文尔雅的君子,以礼求得万福。’按照礼仪, 地位相等应再三谦让,这正因为圣人知道百姓是不可凌驾其上的。所以统治 天下的人必须先得到民心,然后方能安稳,因而能长保福禄。如今郤至位在 七人之下而想超过他们,这是要凌驾于七人之上,那也就会有七人的怨恨。 被小百姓所怨恨,已经难以忍受,更何况那都是有地位的大臣呢?郤至将凭 什么来应付呢?

“晋国的这次胜利,是上天憎恶楚国,因此让晋国来警诫他。然而部至 却贪天之功据为已有,这不是太危险了吗?贪天之功不祥,凌驾他人不义, 不祥将被上天遗弃,不义会遭百姓叛离。况且郤至哪里有三件功劳呢?他所 说的仁、礼、勇,都是百姓所为。为正义而舍身称为勇,遵奉道义而守法称 为礼,积累义举而立功称为仁。玷污了仁是佻,玷污了礼是羞,玷污了勇是 贼。作战以消灭敌人为准则,以不战而使敌人顺从正义为上策。所以要用刚 毅勇敢来治军,要用位爵尊卑来治政。违背作战的准则而擅自释放郑君,这 是贼;放弃奋勇的机会而去对楚君行礼,这是羞;背叛了国家的利益而去亲 近仇敌,这是佻。郤至有这三种耻辱的行为却想替代在他之上的大臣,离掌 权还远着呢。据我看来,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不会长久了,恐怕我 们的王叔简公也难以免难。《泰誓》上说:‘百姓所希求的,上天必定依从。’ 王叔简公要连结郤至,能不跟着遭难吗?”

郤至回国后,第二年就被晋厉公杀掉了。后来王叔简公与伯舆争权夺 利,因失败而逃奔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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