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黄文化-杨艳秋:地域空间与文化情怀——中国古代“天下”语义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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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杨艳秋:地域空间与文化情怀——中国古代“天下”语义的变化


我国古代传统文化典籍中,“天下”一语自先秦发轫,讫于明清,世代沿用,屡见不鲜。作为一个具有久远生命力的词语,它既有其一以贯之的基本词义,又伴随历史的演进而被赋予新的内涵。认真考察其间的演变、拓展过程,对于我们了解古代文化发展历程能够提供有益启发。
地域空间概念的天下
从先秦到明清,“天下”一词有一个一以贯之的基本语义,那就是它是一个地域空间概念。具体而言,大致可以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与四海等方位词联系在一起的“天下”。作为地域空间概念,“天下”这一词语频繁出现在先秦时期记述前代历史的文献中。这一时期,“天下”常常与“四海”“海隅”等表示方位的词联系在一起。《尚书·大禹谟》记尧:“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尚书·益稷》中载:“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论语》中有“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等句。《周礼·职方氏》中,“职方氏”掌管“天下之图”,这个“天下之图”不仅包含“中国”,还包括“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人民所居之地,也就是所谓的“四海”。周天子则“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构成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统治格局。周天子统治下的四面八方,也被称为“四海之内”。
与身、家、国联系在一起的天下。在先秦儒家典籍中,“天下”与诸子的政治理念紧密结合在一起,“身”“家”“国”“天下”形成了一个递进的概念。如《大学》中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孟子·离娄上》记载:“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这里“天下”仍然是一个地域空间的概念,也是诸子政治理想的终极目标。
政权意义的天下。“天下”还有“政权”的意思。如《论语》记载:“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荀子》记载:“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汉书·高帝纪》载汉初,高祖都洛阳,问群臣:“吾所以得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这些史料中,“天下”可以理解为政权。
作为统治疆域的天下。这样的例子很多,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卫杂烧之”。再如,秦“初并天下”,“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秦“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为一统”,这里的“天下”指的是王朝统治疆域。《汉书》中,董仲舒献策:“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是指在疆域上实行天下一统,这里的“天下”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
体现人文情怀的天下
在中国古代,“天下”一词还具有深邃的文化内涵,其间所反映的人文情怀尤其值得注意。先秦时期,“民”的因素已经被引入到“天下”的意义中。如《论语》中的“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孟子》中论述“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这里的“天下”是天下之人的意思,亦即天下的百姓。更为典型的是《孟子·梁惠王下》的记载,齐宣公问孟子:“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里的“天下”无疑应当理解为“百姓”或“民众”,是我国古代“民本”思想所体现的以百姓为天下的观念。
这种思想发展至北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吟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一词的人文观念继续向前拓展。《岳阳楼记》所用“天下”一语,读者于其后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呼之欲出的“百姓”二字。身为北宋名臣,目睹日渐加深的内忧外患,国家命运、民生艰难每每牵动范仲淹的思绪,他还在《奏上时务疏》中不厌其烦地阐述:“以德服人,天下欣载;以力服人,天下怨望。”“勿为苛酷,示天下之慈也”“不兴土木,示天下之俭”“捨一心之私,从万人之望,示天下之公”。可以看出,“天下”一语固有的地域概念,已经明确地向人文领域拓展,这里的“天下”更多抒发的是一种强烈的忧国情怀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抱负,是一种自觉的主体意识。
风俗文明概念的引入,是“天下”一词向人文领域拓展的最重要表现,这是由顾炎武的《日知录》来宣告完成的。《日知录》是顾炎武的代表作,该书卷13以整整一卷的篇幅,对历代人心风俗演变进行总结,极具探讨价值。其《正始》一条中有“亡国与亡天下奚辨”的史料,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篇。文中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这篇文字中所用“天下”一语,其内涵已经远远逾越“易姓改号”的历代王朝更迭,而是同“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紧密联系在一起。何谓“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在顾炎武的笔下,就是明清易代酿成的道德沦丧、文化断裂及文明破坏造成的杀戮横行、相互残害。显然,《日知录·正始》中所用“天下”一语,已经不再为旧有的地域概念所能容纳,它讲的是数千年的古国文明,是中华民族深厚而久远的文化传承、价值追求。因此,《日知录·正始》发出的呐喊,尤其是“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的大声疾呼,不唯在当时激起共鸣,到了晚清,又经学人的改造,成为掷地有声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
余论
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中,“天下”作为方位概念、疆土概念、国家概念、世界概念、政权概念等形形色色的语义变化,体现了中华文化丰富的内涵和多彩魅力。至近代,随着我们现代意义上“国家”观念的形成,“天下”的意义向“世界”拓展。与之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人文情怀也是“天下”观念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从先秦到明清,在我国传统文化典籍中,“天下”一语由地域概念向人文概念的拓展,不仅仅是中华民族语文修辞的发展,更是中国古代民本思想的不断升华。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