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伪经考-重评《新学伪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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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重评《新学伪经考》



康有为是晚清民主运动的名角。从一八八八年他以平民身份首次给清朝皇帝上万言书,到一九○二年他在海外发表反对中国实行革命的公开信,那十四年间,他一直被盟友和政敌当作提倡改革的领袖。
确实的,在那个世纪交替之际,中国的民主运动,虽然人材辈出,未来的革命家们也已纷纷登台亮相,却还没有人能同康有为抗衡。他不仅发动过“公车上书”,主持过“百日维新”,策划过自立军起事,而且在从事实际活动的同时,留下了堪称等身的着作。人们可以说,没有梁启超,没有谭嗣同,没有唐才常,没有黄遵宪、汪康年等等大群志士仁人,康有为也许一件事都做不成。但人们很难否认,正是康有为,集中了从龚自珍、冯桂芬以来,绵延了半个多世纪的改革要求和理论,构成了一个体系。这个体系,在理论上也许很荒谬,经不起逻辑和历史相结合的验证,却是那个时代的实际运动能够接受的一种思想范式。
康有为构成的这个驳杂体系,包涵着对中世纪学说的否定,对消逝已久的古典传统的梦想,对未来世界的乌托邦式设计。代表性的着作有三部,那就是一八九一年发表的《新学伪经考》,一八九八年一月出版的《孔子改制考》,一九○二年草拟的《大同书》。

关于康有为这个人,从一八九九年梁启超发表《康南海传》以后,百年来有关他的传记或年表,长长短短的已有许多1。其中不乏粉饰、溢美、辩解乃至神化之辞,还有种种待解的疑团,但如稍加整合,大体可知。
当一八五八年康有为在广东南海出生的时候,清帝国正面临存亡关头。太平天国虽已内哄,旗枪未倒,而英法联军占领了广州,还在向天津推进。咸丰皇帝在两年后便带着他的妻妾大臣仓惶逃出北京。然而南海康氏家族似乎没受影响。康有为的祖父辈反而乘乱世发了家,好几人因参与内战有功而做了官。于是湘军首领曾国藩、骆秉章、左宗棠等,也就成了少年康有为最早崇拜的圣贤。
随着太平天国的失败,北方的捻军、南方的天地会,也相继被清军消灭。帝国又暂时稳定了。但康有为的父亲在这时死去,他于是前往连州跟随担任州学训导的祖父读书。十一岁的康有为首次接触了邸报,开始对时政发生兴趣。两年后又跟随祖父到了广州,初见世面。十四岁回乡,又大读叔祖父的藏书,方知经史以外别有学问。虽因八股文蹩脚,不能博得一袭青衿而备受家族责难,被迫埋首揣摩制艺,但仍然好观杂书。十七岁见到徐继畲的《瀛环志略》和世界地图,引起了解域外情形的欲望。
有关康有为的传记材料,都没有道及他何时成了生员。好在康家有财有势,纳粟入监并不困难。不知是否由此途径,十九岁的康有为首次参加乡试,但被黜落。也不知是否祖父对他失望的缘故,就在同年他被送到着名学者朱次琦门下,研习以理学为主的经史小学着作,前后三年。大约在这时他对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深为折服,以为“常置怀袖熟记,学问自进”,就是说可以无师自通。看来他对经院式的学习也不感兴趣,因为他追求的目标是迅即成为当代圣人。一八七七年他二十岁,连州一场洪水淹死了他的祖父。他成了一家之长,于是在次年作出了退学决定。告别了朱次琦,跑回家乡入山面壁,沉思佛老的哲理。
正在他彷徨中,结识了回乡休假的翰林院编修张鼎华,“尽知京朝风气,近时人材及各种新书”,令他茅塞顿开2。于是出山去逛香港。正如当年魏源仅作香港一日游,便对这个英国殖民地的秩序钦佩不已那样,康有为在一八七九年初游香港,也对“西人治国有法度”3感到吃惊。从此他裁量中土是非,便换成了西方的,更其是英国的尺度。
一八八二年,康有为二十五岁,首次出广东,进北京,参加顺天乡试。结果还是落榜。他在沮丧中南返,途径古称繁华的扬州、南京游览。可能有香港作对比,他在扬州触目所感的是颓败气象。然而到了上海租界,却使他兴奋,以为这才是他的理想所在。在上海,他大买西书,回乡后便潜心研究,尤其留意西方的政治制度。次年他便在家中闹改革,立了个不裹足会,运用家长权威,首先禁止女儿和侄女缠足。
香港和上海的经验,使康有为如此迷恋,以致他逐渐萌生了一个古怪念头,就是在中国学西方不成的话,他便赴南美洲去开拓殖民地,实现他的理想秩序。这念头固然荒诞,却正好表明他向往的不是“复古”,而是“西化”,即资本主义化。回避这个事实,便不可能理解那时的康有为。
然而现实却不是中国人能否去海外建立殖民地,而是中国本土会不会沦为殖民地。中法战争再次尖锐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到一八八四年,战争已经断续打了十年,法军败多胜少。然而清政府却屈服于法国的恫吓,在次年撤回了坚持不妥协的边界谈判代表邓承修,另派李鸿章谈判“和议”。邓承修是有名的“清流”人物,以敢于上书言事着称。同年翰林院编修梁鼎芬,又因弹劾李鸿章误国而被罢官。邓、梁都是康有为的同乡友人。这使康有为更感到气恼。“山河尺寸堪伤痛,鳞介冠裳孰少多?”4 “布衣老大伤怀抱,忧国无端有叹声。”5可能正是从一八八五年起,他便酝酿直接给皇帝上书。
经过三年犹豫,一八八八年康有为终于决定乘再次入都应试的机会,直接上书光绪皇帝,陈述时危,请求变法。不想碰了个大钉子,没有一名大臣敢给他转呈给皇帝不说,还被京中大小官僚非议指斥。因为他在庙堂议论憎嫌所谓清流“书生误国”的氛围中,还居然不顾清朝近二百五十年的先例,指望至尊接纳一名布衣的万言书,况且公然要求变革祖宗成法。他的那些同乡京官甚至准备开会公议,将他逐出北京。这使康有为既愤且畏,只得听从沈曾植、黄绍基等异乡友人的劝告,“勿谈国事”6,去搜集金石碑刻,登临万里长城。
但康有为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人。正像中外历史上那些向传统挑战的人物一样,康有为也是自信得好像目空一切,顽强得好像执拗不堪,而且领袖欲膨胀到自我感觉“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的地步。7他上书失败,固然深感懊丧,但认定原因在于满朝文武都不是东西,“不独不能变法,即旧政风纪,亦败坏扫地”8。
这样的人物,很难避免自我迷信。康有为不是早以当世圣人自居吗?孟轲不是说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吗?纬书上不是记有孔子“端门受命”的故事吗?所谓无巧不成书吧,刚在上书失败后,康有为得知天坛祈年殿被雷击引起的大火烧毁。迷信的西太后慌了,赶紧表白从明年起还政光绪。同样迷信的康有为却乐了,他立即推算祈年殿建成至今“五百年矣”9。不待说,年轻的光绪皇帝将是受命改制的圣君,而他康有为也将被上天承认是“为汉制法”的今圣。
剩下的问题,就是像孔子那样作《春秋》了。可惜康有为一则尚未收徒讲学,二则尚未写出足与《春秋》媲美的巨着。

“已净万缘随念尽,更无一法与人言。”10一八九○年初康有为回广州后写下的这两句诗。是丧气话。也是老实话
例证可看他在这时改了又弃置的《教学通议》11,首次整理刊布。康有为《万木草堂丛书目录》自注此稿“少作,已佚”。《中国文化》研究集刊发表时的“编者按”,据手稿内容考订,认为此稿可能撰于1886年,但以后有修改,而修改的下限不会早于1891年,即《新学伪经考》撰成的那一年。12这部显示康有为早期思想矛盾的侠着,旨在论证社会改革应从教育改革入手。叙说劈头便称中国所以弱,在于朝野上下均无人才。那是逐点抄录七十年前龚自珍已说过的话13。叙说又称中国言教通治的出路,在于“师古”,而关键在于师古要“得其精意”。那又是龚自珍最佩服的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所谓法先王之政“当法其意”的回声(龚自珍年轻时即好读王安石上宋仁宗万言书,曾手录九遍。他于清道光九年(1829)中进士,殿试对策又“大指祖王荆公上仁宗皇帝书”,见《己亥杂诗》“霜豪掷罢倚天寒”首自注,《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页513。龚的《对策》,见本丛书《龚魏文合编》。康有为早年深受龚自珍思想的影响,乃是无可讳言的事实。然而他本人却讳言这一事实。《教学通议》篇首叙说,指责时人“师古之糟粕,不得其精意也”,正是本于龚自珍服膺的王安石“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明乎此,则康有为“早年酷好《周礼》”(梁启超语),很难说不是王安石特着《周官新义》作为变法依据的遥远回响。古圣前修设学立教的精意何在?在《四书》中,更在《周礼》中。书中已在抨击刘歆,说是治经先要辨别今古之学。“古学者,周公之制;今学者,孔子改制之作也。”14但那非但是廖平在一八八六年发表的《今古学考》的见解,而且同全书杂揉今古、不别汉宋的多篇内容极不相称。15
可见,这时的康有为,已在构造他的体系,却正在难产中。因为他对中世纪经学的浅薄识见,使他没有能力进而打破厚壁,正需有棒喝者相助,否则无“法”传人。
棒喝者已先到广州了。他就是廖平。这位四川井研人,是张之洞任四川学政所提携的门生,王闿运任成都尊经书院山长所赏识的弟子。他从考据学入手,转而跟随王闿运研究经今文学,已逾十年。作为学者,他好新而胆小,因而在学术上,勇于自我否定,而怯于坚持己见。这使他一生论学总在变,总见解变了六回。一八八六年《今古学考》刊行后,受到批评和赞扬。张之洞不喜欢,而经学大师俞樾则深表赞赏。也许由于中举人成进士给了他勇气,他决定弃旧说而创新论,否定《今古学考》“平分今古”的看法,进而“尊今抑古”,作《知圣篇》、《辟刘篇》。后者说《周礼》等古文经传多系刘歆伪造,前者说西汉今文经传才是孔子改制的创作。但一八八九年他应张之洞邀赴粤途中,在苏州谒见俞樾,略露改变见解的意向,便使俞樾“不以为然”,抵广州后又因《今古学考》而受张之洞申饬16。这使他不敢将两篇付粹。
康有为在一八八八年已从友人处借阅《今古学考》。待回广州,即主动去拜访廖平。首次晤谈似不顺利。据廖乎说,当时他将《知圣篇》手稿给了康有为。康有为回去读后给了他一封近万字的长函,“斥为好名鹜外,轻变前说,急当焚毁”17。此信已不存,但看过后来康有为与朱一新辩论《新学伪经考》得失的那些书信的,都不会否认廖平所述属实。廖平覆函约期再谈,这回“两心相协,谈论移晷”18。他有没有将《辟刘篇》手稿交给康有为,还不清楚19
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究竟是否剽窃廖平的《辟刘》《知圣》二篇,无疑是晚清学术史上最大的版权官司。孰是孰非,史学家们聚讼纷呶,或许将继续到下一纪。历史是最大的审判官,我们用不着替历史作出仲裁。但梁启超的证词值得重视。他一再说,康有为着成《教学通议》后,“见廖平所着书,乃尽弃其旧说。”20假如没有更原始的材料予以否证,那么廖平至少充当了康有为理论体系的助产士,是可以肯定的。

康有为在一八九一年颇为风光。去岁六月,着名的学海堂高材生陈千秋前来拜门。八月陈千秋又引进梁启超来称弟子。梁启超十七岁中举,以举人拜诸生为师,其效可知。于是优秀青年接踵而来。康有为大得意,决定正式办学堂。校址选在广州长兴里,自任总教授总监督,命陈千秋任学长。写诗道:“圣统已为刘秀篡,政家并受李斯殃。大同道隐礼经在,未济占成易说亡。良史无如两司马,传经只有一公羊。群龙无首谁知吉,自在乾元大道长。”21
此诗表明,康有为已从上书不达的打击中,缓过气来,而且得意忘形了。谁都知道“群龙无首”的原始宗教涵义。那时留下的《长兴学记》,是陈千秋整理过的乃师授课笔记。其中《周礼》不见了,唯有对刘歆“伪经”的攻击留存。这是谁的论调?不言而喻。长兴里学堂开学不到半年,《新学伪经考》便问世。全书十四篇,廿余万字,取材立论与《教学通议》大相径庭。廖平形容它成书之速,“倚马成书,真绝伦矣”22。略知做学问是怎么回事的,大概都很难同情康有为。
梁启超曾说,《新学伪经考》的成书,他和陈千秋“多所参与”23。从目前《新学伪经考》的再版本来看,虽然叙说删去了梁启超“赞助编检”的事迹,但“伪经传授表”上下和“刘向经说足证伪经考”,都是梁启超代作,而《书序辨伪》出于陈千秋之手,则是康有为未能掩饰的事实。而在全书中勉强可说非蹈袭前人的另外二篇,《经典释文纠谬》和《隋唐经籍志纠谬》,从其内容与梁、陈代撰三篇的关联来看,也很难说是康有为自作。
假如康有为的经学历史造诣能同他的政治野心相称,那么我们覆按他引用的原始儒学和两汉经学的史料,也许可以承认他还有些学问,从朱次琦三年至少通读过《史记》、两《汉书》等。不幸,我们覆按《新学伪经考》那些浩繁引证的结果,发现它们不是袭自龚自珍、魏源、廖平,便是袭自刘逢禄、陈寿祺、陈乔枞、顾欀三、侯康等的着作。本文不拟逐一指出康有为的引证来由。笔者重新编校的《新学伪经考》一书的部分校记,可证明我们所言非虚。24
不过,就思想史论思想史,那么我们仍可承认,康有为尽管只是渺小的学者,《新学伪经考》尽管缺乏学术的意义,却仍然具有历史的意义。

《新学伪经考》的逻辑很简单。康有为首先设定:清朝尊信的儒家经籍,大部份不是孔子的本经,而是刘歆为帮助王莽篡汉编造的“伪经”;清儒服膺的汉学,也根本不是孔子的真传,而是刘歆替新莽统治寻找合法依据,变乱孔子之道的“新学”。25
既然如此,那么从公元以后历代王朝尊奉的圣经贤传,有几种不属于“新学伪经”?又有几种不应该予以否定?倒霉的还有郑玄。他被康有为判决是刘歆的最大帮凶,“布行伪经,篡孔统者”26。
“阅二千年岁月日时之绵暖,聚百千万亿衿缨之问学,统二十朝王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圣法,诵读尊信,奉持施行,违者以非圣无法论。亦无一人听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于是夺孔子之经以与周公,而抑孔子为传。于是扫孔子改制之圣法,而目为断烂朝报。六经颠倒,乱于非种,圣制埋瘗,沦于雺雾;天地反常,日月变色。”27
昔日韩愈否定汉唐旧经学,说是从孟轲死后,“道统”便中断,中国人在黑暗中生活了千余年。如今康有为又将这个下限拉长千年。令人一看便知,他在控诉他的时代依然天昏地暗。
于是康有为便以扫除阴霾为己任。他曾指斥乾、嘉以来的汉学,专尚考据,“琐碎而破道”。但在《新学伪经考》的写法上,他却采用了“考证”的形式。全书十四篇,篇目即所“考”主题,编次大致按照历史顺序。篇目下先加释题按语,随后节引材料,附加分节按语,作为每篇主题的论证,参以对重要引语的解析。这种写法,既给人以“言必有据”的印象,也易被熟悉《御批通鉴纲目》、清朝续《通考》之类形式的那些士大夫接受。以后他写《孔子改制考》,采用的是同样形式。
《新学伪经考》的旗号是伸张孔子的教义。康有为宣称孔子教义的中心是“改制”。为了改制,孔子创作了“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康有为也知道《乐》本无书,其它五经的最早传本都出于西汉。西汉开国,上距孔子死去已有二百七十多年,中经战国,更经秦朝焚书,除了《易》作为占卜书得以赦免不烧外,别的四经在西汉都有不同的传本,怎知哪些传本是孔子手定的“真经”呢?康有为处理的方式极其简单,那就是将廖平的结论推到极端。
廖平虽说西汉博士官传授的今文经传,比刘歆传授的古文经传可信,还不敢说唯有今文才是孔子的真传。康有为则不然。他宣称汉博士的今文经传所以可信,因为都传自秦博士,而秦博士的藏书,不是秦始皇焚书的对象之内。既然秦朝保全了博士藏书,那么汉博士传授的当然都是足本“圣经”。凡与此不同的古文传本,统统都是刘歆利用整理宫廷藏书的权力所造的膺品。刘歆不但伪造圣经,而且伪造正史;不但炮制《汉书》,而且篡改《史记》,目的是塞入有关古文经传是真圣经的伪证。东汉的古文经学家贾逵、马融、许慎等都知道这个奥秘,从不同方面续造伪证。而到郑玄,索性混合今古文,用今文经说诠释古文经传,从此孔子的真经亡而刘歆的伪经兴。那以后,“新学伪经”,代代相传。
显然,康有为的意向,在于借用原始圣经的权威,以打击中世纪经院哲学的权威。这本是龚自珍、魏源至戴望、廖平那些经今文学家的一贯战术。但龚自珍憎恶的主要是“以理杀人”的道学,倾向于“六经皆史”说。戴望虽以为《春秋公羊传》是西汉经学的范式,并指斥刘歆《移让太常博士》是别有用心,但不否定《周礼》。廖平虽称《周礼》是刘歆作伪产物,但并不断言古文经传全是刘歆的伪造。康有为更接近魏源。因为魏源不反宋学而反汉学,宣称清代汉学才是“经世致用”的真正祸害,并把孔子当作“为汉制法”的先知。
八年后,即一八九九年,梁启超发表《康南海传》,首次披露康有为的真实摹拟对象,是德国宗教改革的领袖马丁·路德。就是说,他将孔子比作耶稣,他本人想充当“孔教”的路德。欧洲的宗教改革,无论是路德,还是加尔文,起初打出的旗号都是恢复基督的原初教义,即后人所称的原教旨主义。目前还没有直接材料,可以证实康有为在一八九一年便以中国的路德自居。然而同时发表的《长兴学记》、《新学伪经考》,都证明那时康有为的思路和心态,都同域外的原教旨主义者非常相似。康有为的不幸,不在于他比路德和加尔文迟到人间三百多年,而在于中国从未有过欧洲中世纪那样的政教分离传统,也缺乏新起的市民阶层和世俗贵族作为后盾。他的政治鼓动,虽能博得一批年青士人和个别官僚的赞赏;但他那套原教旨主义式的议论,则很难说服那时的学者们。

《新学伪经考》刻成于一八九一年秋初。时任广雅书院山长的朱一新,或许是在刻成前曾陆续读过原稿的唯一着名学者。28朱一新的头脑并不冬烘,虽偏向宋学,却主张“治经不如治史”,与康有为也算忘年交。因此,今存他和康有为辩论“新学伪经”说的往来函件九通29,可说是那时一般学者回应此说的表证。
朱一新主要从历史角度提出批评。他认为康有为替秦始皇焚书“力为昭雪”的说法不符事实,所谓刘歆遍伪群经的说法也于史无证,用董仲舒的公羊学说来解释宋代理学是穿凿,“托于素王改制之文,以便其推行新法之实”是附会。但最刺痛康有为的,则是朱一新认为他把历代政治弊病都归罪于古文学家,采用的手法与武周酷吏的罗织罪名,南宋权相陷害岳飞的“莫须有”三字狱,极为相似;而他力攻“伪经”,其实是“阳尊孔子,阴祖耶苏”,“适为毁弃六经张本”。30朱一新担忧变法将导致“用夷变夏”,虽属迂说,但他指出康有为不顾历史,要包括清代汉学家在内的古文学者替中世纪统治的罪行负责,而康有为提倡孔教救国的效应将在它的负面,则是康有为所不敢袒露或正视的。于是,康有为一开始便怒冲冲地予以批驳,乃至送门人的作业、中译的《圣经》,给朱一新阅读以证其非,但效应又适得其反。
这只是关于《新学伪经考》辩论的开端。从晚清到民国,辩论时断时续,角度不一,判断也常相反。但攻之者倾向于忽视它的历史意义,褒之者则倾向于拔高它的学术价值。至于将朱一新已指出而康有为所否认的客观历史效应,说成是康有为着书的主观意向,诸如说康有为旨在破坏和打击封建专制的理论基础云云,更是无识臆说。
在清末,“新学伪经”说的确造成过颇大影响。那主要不是由于此书的流行,而是由于康有为的口头宣传和反对者的压制传播。康有为自称《新学伪经考》在清末“各省五缩印”,三次“奉旨毁板”31,但至今仅有一种石印本被引用,没有一次圣旨被举证。一八九四年某御史32上奏请焚《新学伪经考》,主要是禁止康有为在广州讲学。时任两广总督李瀚章的办法是让康有为自行焚毁,则不焚可知。证明就是康有为旋即跑到同一总督治下的桂林讲学,又公开要听众去读《新学伪经考》,说是读毕就可“拨云雾见青天”,“一切古今是非得失,了若指掌中”33。可见清政府几名官僚要求禁止他讲学,给了他自高身价多么有力的帮助。当然有利也有弊。一八九六年一月,成立不到三个月的上海强学会便面临解散危机,据说起因即“由《伪经考》今古学意见不同”34。

《新学伪经考》,同《孔子改制考》一样,所谓考订辨伪,无非“藉经术以文必有饰其政论”35。既然康有为言在此而意在彼,那么他引经援史,不过为了示人以言据,而所据不合乃至不利所言,也就必不可免。正如参预起稿的梁启超后来所承认的,康有为太武断,“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36。因而,引文删略而不予标示,修改原文以牵合所论,在康有为可谓习与性成。由于两书包括按语所举例证在内,引用故书的文字占全书篇幅一半以上,如不逐条覆核,则删改不明,甚而助长原书言必有据的假象。
同时,康有为还有一个大毛病,那就是以“生知”自居,在两书中时时阴袭近人考据成果而充当自己的“发明”,甚至诋斥剽袭对象以自炫博异。倘说两书与廖平的关系表现于思想影响,则康有为从嘉、道以来学者着作所抄撮的见解,以至转引的史料,不通过仔细校勘,也无以明之。
鉴于近代中国学术史的研究,首要任务是有系统地重新清理浩繁的近代学术文献,因而我们对康有为作于百年前的《新学伪经考》,也重作编校,以便研究者使用。至于编校中发现的问题,具见校记,兹不赘述。
参考文献:
1、参看《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国史学会编《戊戌变法》第四册;梁启超《康南海传》,《清议报全编》卷八;张伯桢《南海康先生传》,《沧海丛书》二辑;赵丰田《康长素先生年谱稿》,《史学年报》二卷一期(1934年9月)康文佩《南海康先生年谱续编》。
2、《康南海自编年谱》,光绪五年己卯。
3、《康长素先生年谱稿》,光绪五年十一月。
4、《闻邓铁香鸿胪安南画界撤还却寄》,作于光绪十一年(1885)。邓承修,广东归善(令惠阳)人。
5、《梁星海编修免官寄赠》之一,作于光绪十一年。梁鼎芬,广东番禺人,张鼎华甥。
6、“时讲求中外事已久,……乃发愤上书万言,极言时危,请及时变法。”“朝士久未闻此事,皆大哗,乡人至有创论欲相逐者。沈子培劝勿言时事,宜以金石陶遣。”见前揭自编年谱,光绪十四年戊子(1888)。同年诗中记有劝他“勿谈国事”的,除沈曾植外,还有黄绍基。康氏因续包世臣着,为《广艺舟双楫》二十七篇。
7、对康有为具有这样的性格的评论,屡见于梁启超的《康南海传》、《清代学术概论》等。并可参看朱维铮《走出中世纪》,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页246。
8、前揭康氏自编年谱,光绪十四年戊子。
9、《戊子秋夜坐晋阳寺,惊闻祈年殿灾,今五百年矣;始议明年归政》,见梁启超编《南海先生诗集》,广智书局光绪三十四年(1908)影梁氏手录本。孟轲曾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关于此语的占星学意义,见《史记?天宫书》。
10、《自都归乡,黄季度别驾以诗慰问,奉次原韵》,前揭《南海先生诗集》。黄绍宪,广东南海人。
11、手稿原藏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三辑(1986年3月)
12、此说见《中国文化》第三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页343~341。
13、“朝无才臣,学无才士,闻无才将,伍无才卒,野无才农,府无才匠,市无才商,则国弱。”见前揭《中国文化》第三辑,页344。不妨比较1815至16年间龚自珍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有关“衰世”的相应描述。
14、前揭《中国文化》第三辑,页400。
15、廖平《令古学考》成书于光绪十二年丙成(1886),同年刻于成都,列为《四益馆经学丛书》之一。校点本见李耀仙主编《廖平学术论着选集》(一),巴蜀书社,1989,页31~110。以《教学通议》有关古学今学的论述同廖着对照,则袭用廖说的痕迹,显然无法掩饰。
16、参看廖宗泽《六译先生年谱》光绪十二年丙戌,《今古学考》成,“张之洞则不喜此书”。又,光绪十五年己丑,夏历七月见俞樾,“俞亟称《今古学考》为不刊之书。”分见《廖季平年谱》,巴蜀书社,1985,页35、45。
17、前揭书,页45。此说本于廖平于1896年成稿的《经话》甲编第一○八则。前揭《廖平学术论着选集》(一)页447~448。
18、同前揭《经话》甲编,前揭书,页447。
19、廖平《经话》甲编述及1890年首见康有为,出示《知圣篇》。但廖宗泽撰年谱,则称廖平给康有为的有《知圣》、《辟刘》二篇,见前揭选集,页45。)。但廖平以下所言非虚:“明年,闻江叔海得俞荫老书,而《新学伪经考》成矣。”(同前揭《经话》甲编,前揭书,页447。
20、见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页63。
21、康有为于1891年开万木草堂,有一诗,题甚长:“门人陈千秋、曹泰、梁启超、韩文举、徐勤、梁朝杰、陈和泽、林查、王觉任、麦孟华,初来草堂问学,示诸子”,见前揭《南海先生诗集》卷三。此名单列弟子十名,梁启超列第三,徐勤列第五。但据冼玉清《康有为与万木草堂》一文,当时堂内学长,依次为徐勤、梁启超、陈千秋、林查。四学长中,陈千秋居第三,而曹泰不与名。陈卒于1895年,曹卒于前一年.康有为对陈、曹很欣赏,在1898年初所作《孔子改制考》叙言中特别惋惜他们二人,虽然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参与《改制考》的写作。因而此诗题所列名单?从梁启超以下,至多反映陈千秋死后的康门弟子座次。
22、廖平《经话》甲编卷二,前揭廖平选集,页497。
23、前揭《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页64。《清代学术概论》着成于1920年。而1917年康有为重刻《新学伪经考》在叙言中删除梁启超名。因而梁启超特别指出当年他和陈千秋是《新学伪经考》的共同着作者,不能不说有言外之意。
24、《康有为全集》前言称康有为是“我国近代一位伟大的改革者、思想家和学者”。康有为在清末鼓吹改革,危言危行,坚持十年,堪称“伟大”。但戊戌政变以后,以“更生”的保皇党始,以“更甡”的复辟党终,也是事实。作为思想家,康有为够不够“伟大”,哲学史、思想史家向有争议,姑置勿论。至于作为学者的康有为,虽然着作等身,但究竟有多少真学问,尤其令人怀疑.以《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而论,倘若单看学术内容,则从材料到见解,鲜有不蹈袭前人的。此点连梁启超也难为师讳。除二书创意是否来自廖平尚有争议外,章炳麟还曾说“新学伪经”的思想乃窃自戴望遗说。1930年钱穆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从逻辑与历史相悖的角度,批评《新学伪经考》立论不可通者二十八点。这都不能以政见或学派不同予以抹熬。
25、参看周予同主编、朱维铮修订《中国历史文选》下册,《孔子改制考叙》解题,见该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新一版,页309至311。
26、《新学伪经考?叙》,见本书卷首。
27、《新学伪经考?叙》,见本书卷首。
28、朱一新,字鼎甫,号蓉生,浙江义乌人。曾任监察御史,因劾李鸿章、李莲英而降职,辞归,就任广雅书院山长。光绪辛卯年(1891),他同康有为曾就“新学伪经”说可否成立,往复移书驳难,双方每函上千言以至数千言。由朱一新初答康有为函看,有“大着未获卒业,不知其说云何”语,所指“其说”见于《伪经考?汉书儒林传辨伪》以下。可证康有为曾先将前几篇书稿送给朱一新评骘。看康有为后致朱一新函,要求他舍去成见,“足下居高明之地,于转移人才尤为易易,岂能无少有垂采乎?”可知康有为原想借重朱一新的声望,代为揄扬自己的新说。不料原稿受到朱一新的尖锐批评,因而康有为失望之余,反讥朱一新“尚泥乎宋人之义理,而未深窥孔子之门堂”,并宣称不愿再就《伪经考》内容同朱一新继续辩论。此二人来往书信,实为了解《伪经考》的最初又有趣的历史文献。
29、朱一新致康有为函七通,见朱氏遗着《拙庵丛稿》。其中专论《伪经考》的五通,曾收入苏舆编《翼教丛编》卷一。由朱氏函均称“答”、“复”,可知康氏先后致朱函至少五、六通,但今存仅三通,见康同璧编《万木草堂遗稿》卷四,台湾成文书局1976年出版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重收康函三通,并附朱函七通。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出版的楼宇烈整理《康子内外篇(外六种)》,以“南海先生与朱一新论学书牍”取蒋贵麟所题为名,对这些书信重予校点,改正了一些错字,但仍有错误未校正,如误“邵”(邵懿辰)为“谷”,误“宋”(宋翔凤)为“朱”等。《康有为全集》第一集,也据蒋编收入以上书牍,但错字未正、标点舛误处更多。
30、见《朱侍御复长孺第四书》,《翼教丛编》卷一。“阳尊孔子,阴祖耶苏”八字,乃康有为《答朱蓉生书》对朱氏第四书批评他的意见的概括,见《万木草堂遗稿》卷四。
31、《伪经考》丁已重刻本题辞,已见本书。
32、清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同月(农历七月),即有御史弹劾康有为,“非圣无法,同少正卯。圣世不容”,要求朝廷焚毁《新学伪经考》,并禁止粤中士人从他学习。此事诸书多有记载,但御史为谁,说法不一,甚而同一作者有二说者。例如汤志钧在《康有为政论集》下册(中华书局,1981,页1134),指御史为安维峻;在《近代经学与政治》(中华书局,1989,页382),又指为余联沅,而对前说是非并未说明。姑存疑,待考。
33、见《桂学答问》,清光绪中广州双门□全经阁刊本。此书撰于1894年底,序谓“光绪二十年秋,吾以着名讲学被议,游于桂林”。可知康有为赴桂林乃因避谤。
34、康有为在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1896年1月26日)致何树龄、徐勤函,封面注:“此书明强学会散,由《伪经考》今古学意见不同.”此函手迹,藏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
35、前揭《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页5。
36、前揭《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页64。
 (资料来源:《复旦学报:社科版》199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