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九章-华好九章论史学:评《史学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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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人汪荣祖
内地知识界结识台湾的汪荣祖教授,始于他写的《史家陈寅恪传》。此书初稿完成于1974年,是第一部陈寅恪先生的传记。当时,事在草创,文献难征,写作之艰,可想而知。十多年后,海内兴起“陈寅恪热”。人们回过头来,重新捧读 汪先生已经增订过的旧着,感慨之余,不禁由衷钦佩作者超拔的目光与学识。这期间, 汪先生是以“陈寅恪研究专家”的名衔而为内地学人称道的。
其后,人们又读到 汪先生的其它着作,如《康章合论》、《史传通说》、《康有为》、《章太炎研究》、《晚清变法思想论丛》、《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学林漫步》、《追寻失落的圆明园》,等等。这些着作大都已在内地出版。去年,江苏教育出版社还专门策划推出一套“汪荣祖作品系列”。透过这些着作,人们进一步了解到, 汪先生不仅是一位专家,更是通人。他的治学领域,虽以中国近代思想史为核心,却旁涉中外,极为广博。
当然,人们不会忘记 汪先生与李敖合着的那部《蒋介石评传》。这部书让我们认识到另一个面 向的汪先生。李敖曾说,“成为历史学者,除了对历史在行外,还得有伟大的正义感”,而“两者兼备者,荣祖要列前茅”。《蒋介石评传》就是一部具有“伟大正义感”的着作。它让我们知道,在 汪先生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风度背后,跳动着一颗与李敖一样狂傲的心。难怪,他称自己是“真隐士”。
眼前这部《史学九章》,则展示了一位史学思想 家的汪先生,使我们对他的认识又进一层。书分九章,可别为三类。第一类论西方之士,含吉本、兰克、汤因比、布罗代尔四人。第二类论中国学人,有章太炎、钱穆、钱锺书三位。第三类为综论,含导言、余论及第五、六两章,恰好为全书的过渡。这样,整部书就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系统。所论内容,乃围绕史学史、史学理论、史学思想展开。采用的方法,是中西连类,相互映照。基本特点,是将理论思考与对学术史的研辨结合起来。这种特点,显然来自孔夫子所谓“着于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反映了作者力图将实证功夫与理论思考结合起来的思想自觉,透示出作者的治学旨趣与胸襟怀抱。熟悉钱锺书着作的读者大概会联想到,这正是钱 先生的治学特点。
汪荣祖眼中的历史真实
但是,全书的中心思想,却非常明确。那就是,相信历史真实,维护历史真实。整部书,虽串联古今,横贯中西,并打通宏观与微观,却时时凸现出历史真实的主题。
作者反复强调,史学的根本在于尽量重建既往的真相,作合理而正确的解释。史学一旦离弃这一根本,无异于自毁武功,难得再活。因为有此坚定而自信的学科信念,所以作者对似乎专门与历史真实原则作对的后现代主义,采取了不愠不怒、具体分析的态度,让我们觉得既客观,又开明。
后现代主义史学的代表人物海登·怀特说过,历史研究的过程是科学,而历史表述是文学。后现代主义史学的研究对象,就集中在历史表述的文学形式上,因而几乎没有去触及历史的研究过程。借另一位后现代主义史家、荷兰人安克施密特的话说,就算后现代主义带来了历史学的秋天,它也不过是吹落了历史学这棵大树上的一些叶子,作为大树主干的“科学的历史编纂”,还是岿然屹立的。如果说历史学的叶子无法离开美、也不应该拒斥美的话,那么,本书中,我们看到, 汪先生在批判后现代主义的同时,不但没有排斥它的合理主张,而且还积极地主张着史学的着述之美。他说:“惟史蕴诗心,始称佳史”(第200页)。对18世纪英国史家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 汪先生既醉心于其“笔走龙蛇的雄浑气势”,更反复称赞它文笔恣肆,善于叙事。这些,不是与后现代主义可相视一笑吗?
本书导言及论述钱锺书的部分大量涉及到后现代主义史学理论,既维护了史学的本体地位,又没有深闭固拒,流于极端,不禁让人去与村学腐儒的冥顽固陋相对照。
汪先生是从“真与美结合”的角度使用“史蕴诗心”命题的。这一命题的虚无主义指向,即历史着作无法摆脱艺术性的叙述方式,因而必然无法完全再现历史真实的意涵, 汪先生不予认同。史蕴诗心,诗含史笔,二者有交叉。但是,诗所含之史笔,主要不在事实(fact),而在真实(reality)层面。反之,史所蕴之诗心,却往往在事实层面,不在真实层面。对此, 汪先生认为,只要遵守钱锺书所说的“史必征实”原则,即使史家尽情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拟作“历史现场”,也决非杜撰,“虽具文学兴味而不失实”(第213页)。我以为, 汪先生这一观点,足以破解所谓“史学无法离开文学,因而不真实”的指责。
说到后现代史学,不能不提到海登·怀特的名着“Metahistory”。这个词的流行译法是“元史学”或“元史”。 汪先生则译作“后设历史学”(第205页)。我认为 汪先生的译法更贴切。因为, “元”是开始、居首的意思,而怀特的立意,乃是“设”于“文本背后”的史学。这种史学,怀特归纳为几个诗学模式。其中一个,叫做contextualism,一般译作情境论或语境论,而 汪先生译作“上下文的”(第207页),让人有脱掉西服、换上便装的亲切感。
早在1976年, 汪先生就发表文章专门介绍法国年鉴派史学,由此而成为第一位用中文介绍这一世界着名史学流派的作者。但是,他始终不赞成将此派称作“年鉴学派”,坚持音译为“安娜学派”。因为,“年鉴”只是该派学报的简称,而“年鉴”式的史学撰述,正是此派“不屑一顾”的。惟有“安娜学派”之“雅名”,才能“充实其实质内涵”(第66页)。此外,颇为时髦的Hermeneutic, 汪先生主张采用钱锺书所使用的“阐释”,不用“诠释”(第186页)。这些,都值得学界重视。
不过,笔者以为,安娜学派的贡献,主要在研究对象的改变与范围的拓展上。具体说,就是改“由上向下看的史学”而为“从下向上看的史学”,将史学对象从政治、军事、外交等领域,下移到经济、社会、文化;将对角色的关注,转移到舞台及背景。但在方法论与认识论上,建树不多。该派史家的特长,也多以功力见长,而短于思想。所以,有人指责他们构建的是“没有人的历史”,是专注于“结构的强制性”的“决定论”(第72页)。反之,西方固守实证主义原则的史学家,往往利用安娜学派来对抗后现代主义。 汪先生指出了该派史家忽视人与环境相互关系的不足,似还可作进一步的剖析。
中国学人评议
对汤因比和钱穆,作者评价不高。特别是对钱穆,多有批评。众所周知,有两部名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着作,一部出自梁启超,一部出自钱穆。直到今天,我国学者论清初以来的学术流变,尚难脱离二书的架构。不过,在 汪先生看来,钱书的优点,亦不过与梁启超大同小异,而缺点,则远在梁氏之上。这里,我们隐然可以感受到 汪先生与钱穆弟子余英时在学术向路上的对峙。
对清代史学思想家章学诚, 汪先生也大唱反调,认为章氏是一位忠实的儒者,并未摆脱传统儒家史观的藩篱。章氏着名的“六经皆史”命题,也绝无抑经、代经、抗经之意。许多现代学者一味推重章学诚的创辟与进步,甚至超越时代,却忽略了章氏诚强烈的卫道色彩。其实,章学诚的经世思想,在当时并不特殊,在清代学术思想上,也很一般(第220页)。笔者认为, 汪先生的这些看法,是符合实际的。
就综合素养而言, 汪先生最推崇的,是钱锺书。或许正是受了钱锺书的影响,书中对陈寅恪的“以史证史”方法,有所批评(第200页)。这对一位陈寅恪研究专家来说,大概不会感到轻松吧!不过, 汪先生对“隐秀”的阐释,我觉得还有商讨的余地。 汪先生的阐释,集中在表述手法、文笔技巧上。我觉得,这个词主要是指主旨与形式的关系。“隐”是主旨,不能直言说透;“秀”是形式,要有美感和个性。所以刘勰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又说:“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可见隐秀的意思,是说内容与形式、主题与表现应该有机统一,恰好好处。而刘知几所说的“显晦”,则主要是指表现手法,没有涉及文本的主旨与内容。这一点, 汪先生似乎还可以作进一步的辨析(第170页)。
从近代史学史的角度看, 汪先生最推崇章太炎。他说,不应仅仅把太炎当作当旧学的殿军,更应看作新学的开山,如此才能看清章氏的价值(第123页)。为此, 汪先生给章太炎做了与梁启超并驾齐驱的“中国现代史学先驱”的定位。但是, 汪先生论述太炎与现代史学关系的三个连接点(历史发展、现代信史以及民族主义史学观点),我感觉既非现代史学所独有,也非章氏所能独占。而且,结论部分说章氏仍是传统式的通儒、现代史学史应有他的一席之地云云,也与“开山”、“先驱”的定位有所抵牾。其实,无论从史学着作的数量,还是史学思想的阐发,以及在史学史上发挥的作用来看,章都无法与梁启超相比。当然,他在史学史上占一席之地,是毫无疑义的。
汪先生对传统史学充满感情,毫不客气批评西方学者的误读、曲解,很有说服力。不过,个别论断,似还可进一步明晰。例如他说,儒家与极权专制并不协调,主宰不了帝制,更主宰不了史学(第89页),但又说,中国传统史观“大致以儒家价值为本,为大一统的中央政权服务”(第110页)。两者的关系,还可申论。
“九章”一词,在中文中有特定涵义。我想,汪先生采此书名,虽源自章节安排,大概也不无隐含吧!《史学九章》,研几探微,穷理析义,堪称华好之章。
(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2006年6月21日)